遇見另一端的中國(3)——蕨溪镇
蕨溪是一個更加偏遠的小鎮。從高場出發,順著岷江一路往上游走,駕車大約要50分鐘才能抵達蕨溪。之所以會花費這麼久的時間並不是因為蕨溪有多遠。高場到蕨溪的距離只有約27公里,但沿途只有彎彎繞繞的兩車道。尤其是途中還會經過一些小的鄉鎮,這些鄉鎮大多沒有什麼交通規劃,更沒有交通指揮系統,經過這些擁擠的小鎮時,行進速度會被拖慢很多。
蕨溪的佈局和高場差不多,由一條主幹道構成,主幹道上大多是商店,周圍是一些羊腸小道,通向當地的民居,二者之間的關係就像動脈和毛細血管一樣。這裡居民的主要出行方式是靠鎮裡的一個汽車站,有汽車站也足以說明蕨溪離主城區已經非常遙遠了。不過也許是因為過於偏遠,蕨溪並沒有高聳的居民樓,這讓它終於有了一點“鄉鎮”的模樣,這是比高場更加“基本盤”的地方。
我們來蕨溪並不是為了旅遊,而是為了探親。在蕨溪,住著我外婆的一個養子,名叫亞軍。亞軍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我母親知道的也不多,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該如何稱呼他。外婆每次說到亞軍的時候都會哭,在攀枝花的時候也一直念叨著要見亞軍,我好像從沒有見過他,他是一個只活在別人嘴裡的人。從外婆支離破碎的囈語中,我大概知道亞軍小時候應該是父親死掉了,然後母親狠心拋下了他,最後他被我外婆收養了。但至於亞軍為什麼會定居在蕨溪這個如此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倘若他定居在高場,我們的探訪也會輕鬆很多。但蕨溪這個地方,說得難聽一點,我外婆在剩下的年歲裡大概也就只能來這麼一次了。
亞軍的妻子(很抱歉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在一個小吃店裡打工,每天早上開始做工,等忙過午飯就可以休息了。但蕨溪也只是一個只有一條街的小鎮,小吃店不多,這家小店可以說供應了近乎於整個小鎮的人的早餐,所以這份工作工時不長,但工作量非常大。小吃店的老闆是她的一個親戚,也是托了這一層“關係”,她才能如此輕快地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像蕨溪這樣的小鎮,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情社會”。在這些地方,能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關係”。只要你有“關係”,你做什麼事都會方便很多,比如快速找到一份在小吃店的工作。
事實上並不一定是小鎮,小一點的城市或是大城市的偏遠鄉鎮都會有這樣的“通病”。就在高考完填志願的時候,我父親就一直主張我把本地大學作為保底,他說他有個很要好的大學同學在那裡做領導,只要我的分數能過最低招生線,他的同學就能保證我讀他們最好的專業。他說我就算走不了好的學校,在本地的差學校也一定要讀最好的專業。不過我後面考上了外地的更好的學校,這層“關係”自然也沒用上。後來等快要畢業的時候,我父親又開始極力主張我考研,因為他還有另外一個很要好的大學同學在四川省教育廳做領導,父親說只要我的分數能過國家線,川內各大高校的複試都不是問題。不過,我最後並沒有考研,我父親的這些“關係”也沒有機會得到驗證。
很多小地方的家長尤其喜歡讓孩子考公或是當醫生、老師、警察、軍人。他們之所以青睞這些職業,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職業吃公家飯,穩定,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這些職業有“關係”可以利用。假如你是醫生,那我去你的醫院看病,你就可以幫我插隊,還可以幫我省錢;假如你是老師,那我就可以讓你免費幫我孩子補課,日後孩子要轉學或是考不上好的學校,也可以讓你幫忙“托關係”;假如你是警察,那我身邊有人日後犯了事,就可以拜託你幫我“撈人”,我甚至還可以在面對糾紛的時候讓你幫我一起“耍流氓”,而且還不用擔心被處罰。小城市的人就算自己的孩子沒辦法成為這些職業,但如果他們身邊有誰在做類似的職業,他們也會想方設法把自家孩子往那些人身邊塞。他們覺得那些人在這個職業裡做得久,可以在裡面保護自己的孩子,甚至給自己的孩子開後門。
但這些關係實際操作起來卻很難有用。這些年習近平開始搞“反腐倡廉”,當然我們都知道他的這些措施是為了排除異己,收攏權力,但我們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形式主義”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威懾到了一些底層官員。在這一基礎上,很多人已經不敢再輕易幫別人“走後門”。而那些真正有能力幫助其他人“走後門”的,我們多半也見不到,就算見得到,我們也給不起那個錢。還有一些芝麻大的“小後門”,對於一些有一定權力的人來說要做到確實不難,但他們往往並不願意做。因為這些事情收益太低,浪費權力,而被紀委調查的風險卻一點也不小。相比之下,他們更願意去開有更多“油水”的“後門”。
但“人情社會”並不總是不堪的,尤其是蕨溪這種人與人之間利益關係不大的小城鎮。亞軍家是三室一廳,房子還算大。在很多小地方,因為房價低廉或是上漲緩慢,很多人在小城市的居住條件會比大城市還要好。倘若是在深圳或是北京,想要擁有三室一廳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亞軍的房子住不下我們所有人。就在我們發愁如何解決住宿問題的時候,亞軍突然掏出一把鑰匙,說他早已經在旅館訂好了一間房,我可以過去睡。所謂的旅館,其實是亞軍住所旁邊的一棟四層高的自建房,每層樓都有三五個房間,老闆住在一樓,方便接客。店老闆是亞軍的朋友,所以亞軍訂旅館並不需要費什麼功夫,他不需要打電話,也不需要用手機APP,只需要下樓、左轉,然後找旅館老闆拿房間鑰匙,房錢甚至可以過幾天再給。這便是小地方“人情社會”的淳樸之處。在很多時候你並不需要有什麼利益往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是基於友情和信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比大城市的居民之間更加親密。
但這些關係也會有吊詭的地方。
我父親曾給我說,他們村裡以前有兩家人關係特別好,平時相處有如一家人。然而有一天,其中一家人在種地的時候不小心往對方的田裡多種了一顆白菜,就被對方認為是想佔便宜,隨後兩家人大吵了一個星期,最後互相再沒有過任何往來。我父親時常以這個例子來論證農民都小氣、愛貪小便宜,因為他見過太多親密的人因為類似於一顆白菜的矛盾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來的例子。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蕨溪這樣一個地方還能有旅館,我是十分驚訝的。蕨溪既沒有旅遊業,也不是什麼交通樞紐,我唯一能想到的客流大概就是節假日來探親的人們,而平時這裡則完全沒有生意。當我住進房間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更加印證了我的想法。
房間墻壁貼的是白色的瓷磚,這種瓷磚在20世紀的中國很受歡迎,你幾乎可以在任何場合見到它們——食堂、教室、辦公室,尤其是公共廁所。不過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裝修之後和沒裝修過一樣的裝修風格就消失了。旅館房間門口放了一張圓形的木桌,上面很隨意地扔了一個玻璃杯和兩袋一次性洗漱套裝。目前為止,這個洗漱套裝是我唯一見過讓這個旅館看上去真的是一個旅館的地方。桌子後面是兩張床,床單還算乾淨,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燒水壺。房間的另一側是一個陽台,陽台旁邊是廁所。我為什麼會說這間印證了我認為這裡沒有客流的想法?因為那張木桌上積滿了灰塵,甚至連廁所坑位裡的水也早就幹掉了。當然,最可怕的是桌子上的杯子,杯子的底部積攢了厚厚的一層黏膩的污垢,污垢上還沾著一根陰毛。
我幾乎崩潰。
既然這家店的客流低到可怕,店老闆又是靠什麼來賺錢?我猜的是,店老闆可能在別的地方還有工作,另一個可能是,店老闆的主要收入來自於打麻將。
我的父母就非常喜歡打麻將,他們的身邊也聚集了很多的“麻友”,其中包括很多沒有正經工作的人。這些人可能在國企有一份有千把塊月薪的閒職,還有一些可能根本就沒有工作,日常的主要收入來源只有打麻將。他們學歷通常不高,但是在打麻將的時候卻極為聰穎,有些人的收入甚至還不低。但他們也不能總是贏錢,因為贏太多的話就沒有人願意和他們打了。所以他們偶爾也要輸一些錢,假裝自己並不是很厲害的樣子,這樣才會一直有人和他們打麻將,他們才會有更穩定的收入。當我來到成都,認識了更多來自天南地北的人過後,我發現這樣的情況並不是我家鄉特有的,這種情況在一些小城市並不鮮見,甚至在成都也能見到。
另外,賓館房間裡還是有個有趣的地方,就是墻壁上掛著的裸女畫像。很明顯,在這種地方出現裸女畫像並不是因為什麼藝術。倘若它出現在希爾頓或是首座,我也許會覺得這是品質的象征。然而當它出現在一個鄉鎮旅館的時候,它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表達色情,一種非常純粹的色情。
老一輩的中國人都有在家中掛掛歷的習慣。不過不同於當下大城市售賣的越來越花哨、越來越文藝的掛歷,早年間的城市的主流掛歷風格還是色情。這些掛歷上通常會印有穿著性感的美女,旁邊還會畫一輛豪車作為裝飾,每一頁的女人和豪車的造型都不一樣,但風格卻大抵如此。還有一些更加大膽的掛歷,上面的女人只穿比基尼,有些甚至直接就什麼都不穿。
中國內地是非常保守的,很多家長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在成年之前觸碰異性,接觸色情物品更是禁區中的禁區。但對於這種掛歷,卻似乎沒有人會覺得羞恥,也不會有人覺得這不合適,這個時候他們倒不會覺得這個東西是色情的,也不會覺得孩子看了會不好。另一方面,這些掛歷毫無疑問都是迎合男性的,但是家庭中的女性似乎也不會覺得這些掛歷有什麼不妥。女人們禁止自己的丈夫迷戀別的女人,但對於家裡掛著的比基尼美女畫像卻視而不見。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掛歷的需求越來越小,也可能是因為審查和大家品味提升的緣故,這種色情掛歷開始逐漸消失。不過在鄉鎮,這些帶有軟色情意味的產物仍然還在,並且在很多鄉鎮居民近乎停滯的價值觀裡仍然很受歡迎。我有另外一個親戚,他們之前是農村的,後來因為拆遷而搬到了城裡。他們家的裝修就是自己操持的,廁所的瓷磚上印了一個只穿著內衣的女人,他們不到兩歲的孫女與他們同住。我在洗澡的時候看著那個女人,我不禁在想,男主人和女主人看著她的時候,分別都在想什麼呢?
在度過崩潰的一夜過後,我們計劃在亞軍妻子的小吃店裡吃過早飯就離開蕨溪,席間亞軍妻子突然拿來了一小袋葉兒粑讓我們帶走。葉兒粑是一種源自川東和川南的小吃,是用糯米製成的一種糰子,裡面的餡通常是榨菜炒肉末,包好過後再用粽葉捲起來蒸製而成。亞軍夫婦之前一直希望我們能夠多留幾天,這樣他們好多招待我們幾天,他們也好有更多時間製作更多的葉兒粑。我們當時有些錯愕,那時才早上八點過,而按照亞軍妻子的說法,這些葉兒粑竟然是現做的。亞軍妻子說,她早上四點就起來了,趕了一早上也只來得及做一小袋。於是,這一袋葉兒粑便被賦予了極為神聖的地位,以至於我們後面把它落在了蜀南竹海的賓館裡,也不惜多花了一個小時折返回去把它取走。
正如前文所述,亞軍夫婦非常希望我們能多逗留幾天,一方面是為了盡地主之誼,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和亞軍的“老母親”——我的外婆——多相處一下。誠然,一方面是為了推脫,另一方面也是出於禮節,我們也十分懇切地邀請他們能去攀枝花玩。但我們都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從蕨溪到攀枝花,首先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去宜賓市區,然後再從宜賓市區坐上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抵达。從各個角度來說,作為探親,這個代價都太高了。於是我們退而求其次,邀請他們去成都,因為我外婆會在成都的大舅那裡常住。但亞軍夫婦仍然不願意,表示成都也太遠了。
我不禁陷入了疑惑。我們知道亞軍夫婦對我們的關照是發自真心的,也知道亞軍對外婆的感恩之情也是真切的,但真的讓他們到另一個城市去探望一下外婆,他們似乎又不情願。所以我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到底是深還是淺?他們和外婆之間的感情到底是深還是淺?這種願意為對方不求回報地奉獻的感情,在城市裡是不多見的,但有時候在一些我們感覺似乎不需要付出太大代價的事情上,他們又會開始拒絕,就像城裡人一樣在感情上充滿了計較。正如父親無法理解親如一家的鄰居為何會因為一顆白菜反目,我也無法理解亞軍夫婦在這種感情取捨上的矛盾之處。
所以蕨溪並不像旅館的白色瓷磚和色情掛畫一樣是停滯的,蕨溪在往前走。蕨溪保留了鄉鎮的淳樸,保留了鄉鎮的“人情社會”,但同時也沾染了城市的壞習慣,蕨溪已經變得市儈了起來。對於一個距離城區有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小鎮來說,這也許並不算是什麼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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