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白的濃烈:讀李清照的《一剪梅》
不知是否同姓三分親,我一向對姓李的詩人詞人情有獨鍾,尤其喜歡李煜、李商隱以及今次這首《一剪梅》的作者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詞用字簡雅直白,初看並不複雜,不外乎是記下了女詞人在某個秋日泛舟遊湖的景況與心情:一個紅荷已然凋零的秋日,原本躺於玉蓆上的詞人把羅裙褪去,獨自登上小舟出遊。遊至月上西樓的時候,偶爾抬頭瞥見天邊雲間的雁群列隊飛來。看著眼前流水落花,想起身處異地的夫君,思念之情無法止息。但只有仔細耐心推敲,才能感受那濃厚的思念。
開首「紅藕香殘玉簟秋」短短七字,初看只覺雅致恬淡,卻已包含了時間(「秋」)與空間(居室內外的景緻);視覺、嗅覺與觸覺;自然生態(「紅藕香殘」)與傢俱陳設(「玉簟」)等不同面向與對比的豐富內容。而且雖未明言,秋天的玉簟已隱隱透出絲絲砭人肌膚的涼意。既然躺的是「玉簟」、穿的是「羅裳」,並且能夠隨意「獨上蘭舟」遊湖,顯示詞人應該不愁衣食。值得留意的是,讀到這裡,並沒有半個描寫情感的字眼。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無憂少婦趁秋涼泛舟遊湖,雖見紅藕香殘,雖是獨自一人,端倪略見,但基本上還是淡淡然的不帶情感。
第二句看起來也沒有直接表達任何感情,不過是看到雲端飛雁、西樓明月。特別的是,此句一開首憑空劈來一個想法:雲端的書信是誰人寄來?看到下一句方令人恍然大悟:原來詞人是因看見雁群而想到「雁足傳信」。那究竟今次又是受何人所托、為誰捎來家書?但為何詞人會有此聯想?難道不正正因為她本就有所期盼?雁群在秋天飛來,自是由北而南,因此身處南方的詞人正期盼收到來自北方老家、夫君的音訊。再看「月滿西樓」,很難不聯想到李後主的《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詞人巧妙地迴避了把自己的感受直接寫出來,而是利用後主之詞令讀者自然聯到箇中的寂寞與離愁。而與後主寫的不同,詞人眼前所見的是圓圓滿月而非如鉤彎月。滿月令人想到團圓,詞人卻是孤單一人懷著滿腔寂寞與離愁,又令人聯想到蘇軾《水調歌頭》裡的「不應有恨,何時長向別時圓」,對比之下,更形悲哀。再由此回想秋日玉簟的涼意,便覺不止是觸感的冰冷,而更是心境的淒涼。上闕字面上雖只是簡單交待時間、景物、活動以及一個不經意的想法,然而內裡已蘊釀深藏思念。
上闕注滿思念離愁,怎料下闕劈頭又是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秋天到了,凋萎的花兒隨風飄散零落,流水亦不作片刻停息。這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如此,不會為誰而改變,亦沒有人可以挽留。無論詞人如何相思寂寞,世界還是無情地如常運作。單看「一種相思,兩處閒愁」,雖然提到相思卻沒有任何形容描述,愁亦只不過是閒愁。但在上闕的巧妙舖排下,這寂寞相思已有了厚度與濃度。縱然相思只是一種,然而詞人卻想像對方也應該同樣掛念自己,立時把這思念之情倍增成兩處閒愁。而當想像到對方也想念自己時,自然對對方更加掛念;而對方亦因自己對其掛念而理應對自己更加掛念……如此類推,這相思之愁因而不斷深化、累積、蔓衍。
到這一刻,詞人的思念離愁已疊加至難以排解,無計可消。當我們由這裡回頭再看上闕,便會恍然大悟:原來整個上闕就是寫她如何消愁!孤枕的她一覺醒來,寂寞淒涼由玉蓆砭肌一刻已然開始,而且不住侵蝕蔓延。她解衣登舟,期望以遊湖消解此相思離愁。面對美景如斯,當下自是沉浸其中,頓時忘恨消愁,眉頭稍解。可是,對於困囚於相思之人,這一切隨即喚起過去與所思之人同遊的美好回憶、與其分享眼前美景的深切欲求,以及由雲端飛雁、西樓明月鉤起的鄉思與寂寞離愁。轉瞬間,思念又再─甚至更加─緊攫心頭。更甚者,這「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並非一次了得,更應是每碰見一處美境便發生一次,愁思亦因而不斷重複堆疊。「此情無計可消除」並非是虛寫,甚至不只是詞人試盡一切方法後的徒勞無功,而是指為了排解思念離恨所作的一切,結果反而使愁緒倍增。
至此,我們終能真切體會詞人所受的無盡煎熬。面對寂寞相思,自是痛苦難耐,似乎唯有通過其他美好經驗來轉移心思,才可勉強喘一口氣。可是,真正相思之毒,正毒在不論你是百無聊賴、是悲是喜,思念之人總是如影隨形,而思念之情,縱使你如何掙扎,也是不斷才下眉頭,轉眼卻已再結心頭,沉重積壓,無可擺脫。
詞人高妙之處,正在於以表面簡雅直白的文字,通過別出心裁的組織構建,成功營造出百結盤纏、無盡濃烈的思念。
原文刊登於:Rog Dr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