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不愛它

风中一只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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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甚瞭解中國地理的人,我的介紹更加簡單粗暴了,我說:就是covid-19那座城市。 無需多言,所有人都了然。

就像這個世界有人不愛錢,有人不愛自己,有人不愛自己的小孩。 我覺得我不愛我的家鄉。

就像我覺得我應該是在一個寧靜微涼的夜寫下這些文字,但現在燦爛的陽光從窗外投下,不僅僅如此,除草機停止工作後空氣中充滿著青草汁液的氣味,薑黃色的小貓趴在我的被子上舔毛——這一切都與我的家鄉相去甚遠。

而我是在一個下雨天想到,要寫一寫家的。

 

常常我自詡是一個公平的人,對於我的家鄉,我大概沒有很公平。

我說我喜歡下雨,我喜歡下雨天里乾乾爽爽地趴在玻璃后,看街上打傘的行人匆匆來去,我喜歡看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曲折,我喜歡嗅潮濕的空氣,喜歡泥土的氣味。 我卻從來不說我喜歡武漢的雨水。

我說我喜歡吃辣,我喜歡嚴氏燒梅,我喜歡大閘蟹。 我說武漢好吃的超級多,但當我這麼說時,我一定會補充一句:不過武漢可以玩的地方太少了,黃鶴樓沒啥意思,你要是去宜昌三峽還有點看頭,也就是去吃吃喝喝吧。

我後來去北京上學。 從一口夾生彎管子普通話到現在沒人聽得出來我是南方人,電話裡我依然和爸媽說武漢話。 我還記得一開始,我很不願意去北京讀書的,我就想在武漢。 我也記得,在北京讀書的同學都非常友好,但我武漢的朋友晚上給我打電話時,我哭了很久。

我離開武漢超過十年了。 當我向人們介紹它時,過去我會說,在湖北,是三大火爐之一,夏天熱得不行,冬天很冷,一座“光灰”的城市——後來我來到陰雨連綿的英國,對不甚瞭解中國地理的人,我的介紹更加簡單粗暴了,我說:就是covid-19那座城市。 無需多言,所有人都了然。

 

有一些東西是離開武漢之後基本沒再吃到的。 比如嚴氏燒梅,冷記鵝翅,鴨脖鴨腸,黃陂魚丸,洪山菜苔,熱乾麵,炸荷花炸莧菜,蓮藕湯,嫩蓮蓬,老菱角...... 還有些是國內還能吃到,國外找不到了的,比如薺菜,大閘蟹,黃辣丁,鯽魚湯。

我總覺得沒關係的,我有點肉吃就夠了。

比起那些恐懼和束縛,比起不自由...... 幾口吃食不值一提。

 

來到英國之後,我沒見過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愛這連綿陰雨。

僅我自己。

我愛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愛潮濕的空氣,我享受絲絲涼意哪怕它時常過於陰寒了。

那是一座沒有暖氣的城市,冬天里厚棉被是潮濕的,陰沉沉壓在身上。 那時空調功能不好,開著空調家裡也不暖或是太燥熱。 武漢人都靠電熱毯過冬,在蘇格蘭的第二個冬天,為了節省取暖費用,我一整個冬天沒有開暖氣,偶爾晚上忘記關電熱毯半夜被熱醒——小時候這種事發生得很少,因為我和父母住同一間屋子,他們牢牢掌握電熱毯的控制大權。

蘇格蘭的夏天不需要空調電扇,甚至整個夏天我只有兩天沒穿外套,一整年也沒脫過長褲。

我是很怕熱的人,武漢夏天的潮熱令人窒息,每年夏天我都指縫之間都長滿濕疹水泡; 到了冬天,不管我媽媽如何給我穿暖,手腳耳朵臉頰都生出凍瘡,癢且留疤痕——這些到北京之後我再也沒有經歷過。

好像為這些事,不愛它是有些道理的。 但這從沒成為過我不愛的理由。

 

我覺得我不愛它,卻從不為它的缺點而對它心生反感。

離開它後,我用它巨大的傷口稱呼它的名。 那是我的地獄,我知道我該恨誰,平淡的稱呼是對這份仇恨不休的自我提醒。

自由是我唯一的堅持。 所以我一絲也沒有愛它,我希望當我偶爾想起它的時候,我的靈魂是全然自由的。

我不知道,當我真正獲得自由和安寧的時候,我是否會允許自己愛它。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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