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3］为处暑——标签

给小乙：

夏天于我而言总是很难熬。湿热、闷热的空气中无法抑制地流汗，像在春天失控的柳树，稍稍抖动，就是不懂节制和边界的柳絮簌簌而下。流汗带来的脸红，衣服上无法掩饰的汗印，在陌生人面前汗珠一颗颗滴落在收银台，我只好不停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掏出纸巾把汗渍一一擦掉。

背后传来的目光，或是面前几个嬉笑打闹男孩偶尔和我合上的视线，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样老土的谚语就在这时有了落脚之处，因为总能想象很快就会在我听不见的地方，他们说，你看，她的汗也太夸张了吧。

也有直言不讳的。在健身房锻炼之后，瘫软在洗手池前把冷水往脸上呼应，不太熟的教练见状，问我，怎么这么多汗，你还好吗。过了几天，她意识到我身上的汗量是她猎奇般习得的维度，照着仿佛是预设的台词机敏地问我，这么容易出汗应该很容易瘦吧。关切和冒犯在这种时候如蛋清和蛋黄，在无意或刻意之间用言语将其搅碎，我总是常常愣在原地回味着这即将氧化的蛋液，自言自语地告解，但我从来都不是为了瘦才来健身的啊。

而夏天带来的困扰远远不止这些。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每年夏天的手臂胸口脖子都会出现大小不一的红肿，很痒，若是挠破了，就会有透明的液体如被释放般顺流。那时以为是太阳太刻薄，竟给晒伤留下了和烫伤相同的痕迹。若不是晒伤，那这就是上帝为我安排的天眼，兴许是某种特异体质，兴许这是预测天气的讯号，总之，一定是某种迟早会被他人羡慕的奇异功能，我不需要太悲观，只需要静静等着瞧。

不过是把悲切的无法解释的事，偏执的理解为某种幸运，就不至于损伤情绪去应对。那种皮肤上的痕迹从来不可能是某种神秘和特异——那是我直到20多岁才终于了解到的日光性皮炎，紫外线过敏症。所幸无知的20多年里，奇痒和红肿还算好处理的状况，未曾有过过敏性休克。只是从那以后的夏天就变得沉重，要负担高温和汗淋淋，还要带上足够的物理防晒和外用皮炎药。

只是没想到新的烦恼接踵而至。穿戴上各种防晒装备，就是往自己身上扛起了符号，在他人的描述和假意关切中，我就成了另一种人，成了那种追求白和美的女孩，那种致力于研究各种化学成分只为了让皮肤变白皙的那种人。对他人的目光太敏感也是罪，在烈日前的阴翳处扯出防晒衣，戴上帽子，不熟的同事也看出也许需要说点什么来划破尴尬，但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是问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能变白。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么做不会让自己需要服下那粒氯雷他定片。但这些话从不说出口，也没人愿意听罢了。无意的、误会的就这样拥有了新的标签，裹得像个养蜂人，或是被戏谑地问是不是还有“脸基尼”，都不想费功夫解释了——只在那种时候尴尬地抠手指，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又长出了水泡。

真是难以想象，人类历经了千年的进化，习得了无数的技能，在地球上甚至宇宙中上下翻飞，终于到了这个急促的、时间和知识都是金钱的时代，而我们却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又一个的信息茧房中，把那些所谓的经验与阅历讲给更年轻的人听，却毫不自知那些都不过是简陋的成见与刻板印象。我们把狭隘的偏见，整合，塞给后世时，甚至还要给它一个中立的名字，标签。

我知道有些人性上的幽暗，需要标签作为装饰，让那部分的恶不那么显眼。这些标签会是某校的文凭，车的品牌，手提包的材质，电视的尺寸以及居住的街区，甚至宠物也要精挑细选品相最好的，才不会在九宫格的照片里漏了怯，才能盖住智识上的昧陋和本性的愚妄。只是有些标签，是人放错了位置就划下了伤疤，没有创面，只在心上淌着血，从不结痂。被泪水洗濯过才能假意笑着说出口，只有城市熟睡后，才在记忆中把喑哑的痛不断放大。

夏天快要结束了。我终于不用再成日把自己闷在防晒衣里遮遮掩掩，出门的背包里也变轻巧了不少。无论是自己的需求或是他人的解读，每一种标签和身份对我来说都碍手碍脚，像那种勒得人无法喘息的内衣，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它。一直都想过隔绝了符号化的生活，在符号和标签的真空玻璃里，终于能抛弃被他人异化的目光，只留下苍白和透明的印象，别人的意志与误解就与我再没有关系。这样总该是能与意识自由更近一些了吧。

夕立（2023年8月17日星期四）

To 夕立：

鱼说：“现在不管是啥东西什么人都要贴标签。” 我听见鱼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尖锐的疼痛了一下。我的心因为她的话无奈而低沉。我想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猜测她在说什么。

标签帮助我们识别他人，也帮助其他人记住我们。但是在标签之下，就好像开了重度美颜，一个人所有的阴影和转折都被抹掉了，显得光鲜又乏善可陈。

人的标签：

年岁渐长才发现小时候那些小快乐、小天分、小梦想都是虚无的痴梦。成长磨灭情感，快乐和悲伤都显得过于惊天动地。幼时敏感的酸涩和苦涩一笑而过。少女从珍珠变鱼目。少年也在社会悄无声息的摩擦中慢慢跪下来。健康平安的度过一生就是普通人的一大幸事了。

谁，不会被打上标签？

痛苦是有的，迷茫也有。标签之下总有半边身子是麻木的，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只不过太阳下没有新鲜事，痛楚时隐时现，命运总将人抓回预计的轨道中。倘若不符合a标签，自然有b标签帮你找到组织。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世界照常运行。

如何逃离？

我想如果可以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就可以逃脱被标签化的痛苦。以事情本身为目的。做一件事就是做一件事。相信有时候要做一件事，恰恰就是因为别人不做这件事，且要加油的做，无所为而为的做。这样自然有自己的豁达和缘法，也许就不会苦于被标签化。

其实连千古女帝武则天也会被贴上标签，千人假面，我们又何须叹息。无字碑无一字，而无字碑的标签，让后世来观者在无字碑上面刻上的各种文字。用郭沫若的话来说：千秋公案翻云雨，百顷陵园变土田。 无字碑头镌满字，谁人能识古坤元。

好言恶语都不过大梦一场，说了就忘了。别人都忘记了，我们自然也无需记得自己被标注为何种玩意了。

事的标签：

这两天在深圳和香港。

因为天气不好，航班晚点8个多小时。我在机场冷的发抖，记了一些事和感想，最后决定删掉。

我的快乐、疲倦和惊诧让我心里格外复杂。但是又觉得这些小事过于琐碎好像不至于用文字分享。于是只想留下一句感想：

如果许多人把一件事说的困难重重，就会让许多人望而却步。而一件事描述的过于美好和容易，则容易带来过高的期待，反而容易生出遗憾。轻松的境遇让人脆弱，艰难的情景则会创造出勇敢的强者。

这便是我对一些事情的标签的看法了。

小乙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