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自由（6）自由的初体验

6. 自由的初体验

我的转折点来自一本书, The 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在那里我读到这样一个主意：

人在任何环境中都有选择心态的自由。

我眼前一亮。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态 – 我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 – 那么我可以选择不恐惧、不焦虑。

好像是从小在笼中长大的那只猴子，虽然笼门已经打开，却不知道笼子外面另有世界，直到被这个声音提醒。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许多往事不断在我眼前浮现，让我得以观察那些年来我在各种情境中的心态。这些片段随之互相连接，从中凸现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我的性格轮廓：总在为自己的前途和生计焦虑；不敢正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不为自己的独特而自豪；总是想要万无一失，不知道任何选择都有代价。我在此前从未意识到这样一个轮廓的存在 – 因为我自己身处这个轮廓之内；如鱼意识不到水的存在。正应了那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几个心态是我的最后防御机制、我的对付世界的汹汹攻势的铠甲。这副铠甲在我幼年时被母亲的控制欲和她自己的不安全感塑造成型，然后在学校、同伴和社会的一次次攻势中越来越加固。我越没有安全感，就越想要加厚这副铠甲，但结果是我的安全感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我决定尝试不同的选择：打破恐惧感、卸下抵御世界的铠甲；承认并坚持自己的与众不同；坦然接受每一次选择的代价。

这些说起来简单，但与我从前遇事的反应方式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做起来很费力。如同舞者的自由优雅的关节需要经年的练习，一个从不知自由为何物的人学会自由也需要经年的练习。

好在练习自由给我的不是痛苦，而是无边的愉悦。我与这个不速之客一见如故。它是个完全的现在进行时：不需要他人为我开任何一扇有利之门；不需要从当下逃离，幻想某个未来、未知的目的地会更好。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只要我察觉自己开始被恐惧、焦虑和抑郁笼罩，我都可以选择不同的心态，在当下就得到自由。

与 The 7 Habits 邂逅的这段经历告诉我，若没有外力的帮助，人只靠自己是很难获得自由的。原因可以归结为这几个：

首先，自由不是人的动物天性的一部分。人的弱肉强食的动物天性不用学就会。自由则是人在温饱之后的更高的生命需要，这不从他人那里得到启示就很难获得。

其次，人的已有习惯如此强大，几乎是他的身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他很难觉察到其中阻碍了自己的自由的那些成分。即使对一个网球世界冠军而言，以其运动才智之高、动作之近乎完美，他仍然需要教练，虽然教练自己的球艺不比他高。这是因为人没有别人的点拨就很难看见自己的盲点。

最后，网球冠军可以从球技并不及自己的教练那里得到有效的帮助，是因为他有愿意改变自己、提升自己的动力。但许多人并没有这样的动力，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帮助，因为这与给乞丐施舍金钱的帮助不一样：给乞丐施舍金钱并不需要乞丐作出任何改变，而帮助人获得自由却需要领受者改变自己。许多人将自己裹得紧紧，觉得在壳中很安全，不认为有敞开自己、改变自己的任何必要。那么，即使帮助就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与之无缘。于我而言，如果不是那个裹紧了我的壳已经无法再给我提供安全感，即使有人将 The 7 Habits 论述心态选择的那一页送到我眼前，我恐怕也会拒绝那个信息。

人通向自由的路如此狭窄，这或许可以解释生活在不自由的社会的人为什么如此难以生长出自由。

即使崇尚自由的美国人的自由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在童年时，他们有父母的宽容、鼓励、与他们的平等交流。在长大时，他们有老师和同伴的善意。也有不少美国人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充分得到这些，他们的脸上就写满了不自由。

据传，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制宪大会在费城结束后，一位女士问富兰克林：“我们的新国家将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他回答：“共和制，如果你懂得养护她的话。”一个健康的共和制或许可以用孔子的“君子和而不同”来形容，这是一种每个人都拥有自由、每个人也尊重他人的自由的状态。这不是天然的，而是需要辛苦的养护。

新近获得的自由给了我一个新的起点来思考我的职业选择。我的许多同事都选择去读工商管理硕士，准备向企业管理阶层的高处进发。但在我敢于承认与他们的不同之后，我很快确定这条路对我没有吸引力。

从社会需求的角度来看，一个健康的社会需要狗一样的整天跑个不停的活动家，也需要猫一样的整天发愣的空想家。满足社会的后一种需要更符合我的个人兴趣。

在这些考虑之下，一个选择开始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教师。

我喜欢教职的原因是：首先，我从与孩子们相处的经历中发现，教育的过程给我以不可言状的愉悦。其次，教育的结果是学生的能力和精神境界的提升，这比起制造豪华轿车来是更值得我拿自己有限的生命来交换的东西。最后，这个工作有许多的自由支配时间，可以用来安放我的空想。

教职的缺点是：工资比大公司研究员低很多，社会地位也似不及。

这些优点和缺点之间的绝对轻重本来是不可比的；用英文谚语说，是拿苹果跟橘子比。但是，在我开始对自己的心性有所了解之后，它们对于我的重要性是可比的。比起我将要得到的，收入和地位的降低是我可以接受的代价。

古语说，任是弱水三千，只可取一瓢饮。创造出许多可能性只是自由的第一步；人接下来还需要在其中选出最适合自己心性的一个。人在选择关口处的煎熬看起来是发生在身外的不同选项之间的较量，其实是发生在自己心中的不同价值之间的较量。为选择而纠结，是因为对自己看重什么、可以舍去什么没有清晰的把握。

但重大选择关头的煎熬也是一个人成长最快的时刻：那些埋藏于他意识深处、平时不为他所熟悉的价值都跳出在他眼前，迫使他去了解它们、衡量它们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当他经过许多次这样的选择关头，他对自己看重什么和不看重什么就会有较准确的把握、对自己的潜力所在有较充分的意识，他就有可能最充分地表达自己，也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人。一个丰满的人生就是在多中选一，再由一生多的无限循环之中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