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從「不輸給日本人」到「一定要贏日本」:關於台日棒球百年牽絆的書籍 ft.世界棒球12強賽
文|李拓梓(作家)
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台灣擊敗日本全國振奮,許多人也回想起2013年的經典賽複賽,台灣一度領先,最後惜敗的慘痛記憶。巧合的是當年在第九局擊出追平安打的,就是本屆賽盃的日本監督井端弘和。此番井端承擔敗戰責任一臉鐵青,不過井端與台灣也頗有緣分,幾年前曾在新成立的台鋼雄鷹客座,看到曾經指導的選手們發光發熱,相信賽後井端風度翩翩的祝福也是真心誠意。
在一級賽事擊敗日本,是過去台灣球迷不敢想像的事。畢竟日本算是台灣棒球的引路人,從1895年殖民後不久,日本人就在台灣打起棒球,也意外的發現台灣人的棒球天份。因為電影《KANO》而讓大家熟悉的嘉義高農棒球隊,被詮釋成一支混合了日本人、漢人和原住民的多彩球隊,不僅多次打進甲子園大賽,還出了後來在職棒戰場上活躍的「人間機關車」吳昌征選手。
今(2024)年熱血記者鄭仲嵐出版了《追尋岡村俊昭》,談的是戰前在職棒相當活躍,戰後則轉任教練的南海隊選手岡村俊昭的故事。鄭仲嵐從岡村隱身為日本人身分之後的花蓮原住民身世之謎開始,一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到日本人治理台灣、理番政策下活躍的「能高團」,也挖掘出日本人在台灣種下的棒球之芽,令人印象深刻。還有稍早一點謝仕淵的作品《臺灣棒球一百年》,則以豐富的學術史料爬梳,寫就一本關於日本人、國民黨與台灣棒球,台灣認同間彼此牽絆糾纏的百年歷史。
「打敗日本」是作為棒球後進的台灣人百年來追求的目標。因此嘉農過關斬將,一路殺進甲子園冠軍賽,台灣人歡聲雷動;「二郭一莊呂怪物」在日職打出好成績,我們開心不已;陳金鋒、王柏融在國際賽砲打日本強投,我們也一定振奮無比。
每一次國際賽對上日本,雖然都知道實力有差距,但還是會對「打敗日本」抱著期待,雖然每次惜敗的都是台灣,直到本屆12強賽會才讓台灣完成悲願。也因為如此,許多球迷都說彷彿經歷了一場隨時可能被喚醒的美夢,直到最終的雙殺前,很多人都還抱著可能被逆轉的PTSD症狀,畢竟過往鍋貼實在吃太多了。
➤殖民地台灣:不想輸,因為不願被輕視
不過「打敗日本」的夢想,又因為政治與社會的變遷,而有不同的幽微變化。日本時代想要打敗日本的心情,比較像是「不輸給日本人」。因為台灣是殖民地,處處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儘管殖民者帶來現代化,但現代化所帶來的文明開化,也讓台灣人有了被歧視、被看輕的感受,因此亟欲證明自己並不輸給日本人,值得被更好的對待。這是台灣人對殖民所採取的抵抗策略。
這個「不輸給日本人」的夢,也不只發生在棒球,在其他領域也很常見。比如在藝術史領域,雕塑家黃土水每天拚盡全力雕塑,就是為了追求精神上的不朽,因為他始終惦記著要為家鄉帶來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
畫家李石樵以〈楊肇嘉氏之家族〉入選帝展,因為他知道議會請願上街頭15次,還不如觀賞帝展的天皇一句話問起畫中人物是誰,有何事跡。還有創下台灣人首度在「日本畫」項目中入選帝展的陳進,她留學出發前謹記著「既然去了就不能輸人,要很堅強,不能輸。美術史、日本語都要熟記,認真讀,成績好,別人就不會看輕你。」
也有像是在學習院讀書的辜寬敏,即使父親貴為貴族院議員,在學校仍然經常被同學嘲笑是「支那人」、「清國奴」。他不服氣就和同學打架,證明自己不輸給日本人,因為只要打架贏了,內地人就不敢對他冷嘲熱諷。陳翠蓮在《台灣人的抵抗與認同》書中,對於台灣人在殖民地的文明開化中經歷的認同,與如此認同下交織相纏的抵抗,以及如何在這樣的兩難中有了自治之夢,都有相當精彩的描述。
➤飄流太平洋,流轉日本、滿洲國、台灣的他們
無疑的,被殖民者的宿命,必是要從備受壓制的殖民體制中掙脫出來,是為「解殖」。當然對手無寸鐵的民眾來說,解殖並不容易。畫家陳澄波和郭柏川的生涯都是例子,他們以優異的成績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卻無法受到平等對待,最後只好往日本勢力範圍下的中國發展。
也有許多出色的台灣人,因為在日本、在台灣都飽受歧視,只好去了被稱作「王道樂土、五族協和」的滿洲。比如當過滿洲國交通總長的謝介石,他知道在滿洲,他就比滿洲人更像日本人。
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體》書裡敘述的殖民地官僚朝聖之路中,也有描述過土生白人異地出仕的過程,造成了「我們」克里歐人之所以異於西班牙出生的「他們」之間的差異。可是在19世紀亞洲殖民的過程當中,這種朝聖之路反而創造了殖民者理想中的升遷階序。
這是殖民者的策略,他們希望被殖民者很爭氣,但又忌憚著被超越,因此不管被殖民者實力再好,也不會給你公平待遇。如果你有夢想,那就去其他的殖民地實現,因為在殖民地階序中,你就有機會成為殖民者的一員。
不只是日本,英國在印度、法國在越南,還是更早的西班牙人在中南美,所有的殖民者都用同樣的心態在面對殖民地不想輸的人們。因此嘉農打進甲子園當然很好,但拿到亞軍剛剛好,拿冠軍可千萬不行。吳昌征或者岡村俊昭都很棒,但地位都不可能超過被戰爭耽誤,最終在台灣海域戰死的名投手澤村榮治。
➤沒有國家的冠軍們
這種奇妙的心情也延伸到戰後,譬如王貞治和長島茂雄的一時瑜亮,日本人很明顯是偏向血統純正的「嫡子」長島,而不是拿中華民國護照,非日本籍的「庶子」王貞治。儘管王貞治的成績明顯比長島更出色,而且在日本長大的王根本不會講中國話,在階序中他還是「比較不日本」的那個人。關於王貞治的認同困境,在鈴木尚史的《王貞治百年歸鄉》裡面有精彩的描述。
有「不輸給日本人」夢想的也不是只是台灣。1936年柏林奧運,來自韓半島的選手孫基禎代表日本贏得馬拉松金牌,孫基禎也很掙扎,這面金牌在計算上屬於殖民者日本,他只是一個「沒有國家的冠軍」。這個故事後來拍成電影,在韓國大受歡迎。
戰後留在日本的韓裔棒球選手張本勳雖然創下2000支安打的驚人紀錄,但在他的回憶當中,韓裔身分始終讓他感受歧視,只有打得比日本人更好才能無視於噓聲,討回這筆帳。這個故事在名監督野村克也的《野生教育論》裡面也有提過。
➤以仇日教育,確立民國正當性:紅葉少棒與李登輝的感嘆
不過隨著時代變遷,這種「不輸給日本人」的情緒也有微妙的變化。戰後台日分離,台灣被中華民國接管,後來中華民國又接連遇到內戰敗退、威權統治,和國際社會的正當性危機挑戰。這段期間因為「學做中國人」的國族建立需要而推動的仇日教育,也深深影響著一整代人的意識形態。
那個時代「打敗日本」被國民政府包裝成一種為國仇家恨雪恥的情緒,紅葉少棒就是其中的例子。但也有對國民黨威權統治敢怒不敢言,轉而懷念起當年日本殖民美好昨日的人,這種情緒也在90年代台灣民主化之後迸發出來。司馬遼太郎在《台灣紀行》書中訪問李登輝,談到「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其實就是在談這種因為出生場所之故,「無法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情緒。
➤台灣民主化以後,美式球風加入,打贏日本是證明自己
不過隨著民主化、本土化成為主流價值後,談「不輸給日本人」已經不再是殖民與被殖民的意義,比較像是實力的自我證明。好的選手像是二郭一莊、呂明賜、陳大豐都在日本打出成績,開始被看作是個人理想的實現。同時期也有挑戰失敗的,像是郭李建夫、陳義信、郭建成、陳大順,他們回到台灣後,也都在新成立的職棒聯盟中有出色表現。日本的夢未圓,也許是機運,也可能是還不夠強,但總不至於會是歧視或國族恩怨。
今年的12強賽中,幾位從日職離開的選手郭俊麟、張奕、陳冠宇都投出好成績,頗有證明自己實力「不輸給日本人」的悲願。但這早已不是殖民時代那種代表台灣不能被看扁的心情,而是個人展現的不服輸鬥志。
隨著2000年後全球化風潮崛起,亞洲選手挑戰大聯盟也成為一股風潮,日本不再是台灣選手旅外唯一的歸宿,台灣人的棒球夢突然有了日本以外的選擇。陳金鋒、王建民、曹錦輝、郭泓志和陳偉殷,甚至倪福德、王維中、林子偉、張育成都上過大聯盟。觀察他們比賽所帶來的「美式球風」,也成為新的教科書指標,小時候教練教球的日式球風之外的新選擇。
➤21世紀前10年,崛起的中國,外交疲軟的台灣:棒球讓台灣被看見
每年都有選手挑戰日職或者大聯盟,有些成功,也陸續有人鎩羽而歸。這些挑戰都被認為是選手自我成就的挑戰,雖然表現出色的選手被稱作「台灣之光」,但那代表的比較像是在中國打壓下台灣「想被看見」的渴望。尤其在21世紀前十數年,相對於中國正在崛起,台灣經濟不振、外交疲軟,供應鏈上的重要性漸失,國際社會也不太在意台灣委屈的時候,這種「想被看見」的期待特別高,王建民也成為當時台灣的救世主。
不過幾次國際賽對陣日本,最後技不如人敗下陣來,也不會有人用國仇家恨的心情來面對,反而是對陣中國意外敗下陣來,讓台灣人恨得心裡癢癢,一面也憂慮崛起中的中國是不是也會如此將台灣踩在腳底。不過在一系列的國際賽中,依賴幾位標榜美式球風選手的出色表現,也讓許多後進興起去美國闖闖的念頭。至此,台灣棒球開始有了更多美日混血的跡象,走出了自己的路。
➤台美日混血的當代,台日棒球依然緊密
當然,這段時間的台灣棒球也持續和日本緊密相連。出色的選手想要更上一層樓、赴日挑戰的不少,陽岱鋼和王柏融到火腿隊、宋家豪在樂天隊,早些的吳念庭、陳冠宇、郭俊麟、李振昌、姜建銘、林威助等人,一直到新一代的孫易磊、古林睿煬都是,人數雖然沒有小聯盟多,但也是一大群人。也有像陳傑憲、廖任磊這樣去日本念高中,或者退役的張泰山等好幾位選手去打獨立聯盟,有著嘗試挑戰日職念頭的選手。
另外一個台日棒球始終緊密相連的證據,是日本教練大量輸出到台灣。從職棒草創時期的山根俊英、森下俊夫、引地信之到田宮謙次郎,日本教練來去如過江之鯽。去年進入中職季後賽的三隊裡,兄弟的平野惠一、樂天的古久保健二都是東洋總教練。統一的首席教練玉木朋孝也是日本人,富邦也有好幾位日本教練,連號稱美式球風的味全龍也有聘請日籍教練,整個聯盟可以說是濃濃日風。台鋼的總教練洪一中去年在推出回憶錄《勉強自己》時,也提出過日本棒球優於美國的說法,引來美日兩派球迷互戰。
我自己在社區球隊陪小孩打球時,也經常為了這種美日觀念的差異而困擾。我小時候打球的資訊都來自日本,因此各種姿勢、準備都是濃濃日風。但後來王建民在大聯盟掀起風潮,「美式球風」漸漸成為教練圈的新主流,也讓兩種球風的彼此適應成為教練圈的課題。球風倒是沒什麼優劣,但不同文化所帶來的衝擊,小孩各有適應,其實也是台灣棒球漸漸走出混合式新觀念的風格。
➤台灣隊少的,是選手胸前國家的名字
當然,那麼多球員挑戰大聯盟的日本,這幾年的教練風氣也有很大的改變。比如曾闖蕩大聯盟的羅德隊監督吉井理人,在《最好的教練不給答案》當中揭示的球風,包括不輕易改選手動作、引導球員去思考為什麼等等,就和他的大前輩野村克也完全不同。
時代在變,對職業選手而言,到更高的聯盟挑戰,都是個人職涯的規劃。他們成功成為光芒,大家拍手;不幸鎩羽而歸,也能在稍低階的聯盟繼續精進自我。
幾年一度的國家隊比賽,是唯一還有一點國族競爭意味的比賽。但隨著「台灣」在國際上發光耀眼,這些選手打起球來,也越發有自信,越來越不被國仇家恨綁手綁腳。勝利時彼此擁抱慶祝、失敗時互相拍肩勉勵,把混合著美日台球風的隊形好好打出來,不再是「不輸給日本」,而是抱著「一定要贏日本」的信心而來。
12強奪冠讓台灣選手們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實力,現在我們少的,只有選手胸前的國家名字。但我們都很清楚,不正常的不是始終存在的台灣,而是被中國壓力牽著鼻子走,對台灣的光耀多彩視而不見的國際社會。●(原文於2024-11-2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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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岡村俊昭:熱血記者的台日百年棒球超級任務》, 鄭仲嵐著,大塊文化
《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班納迪克.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著,吳睿人譯,時報出版
《臺灣棒球一百年》,謝仕淵 著,玉山社
《台灣人的抵抗與認同》,陳翠蓮著,遠流出版
《王貞治百年歸鄉》,鈴木洋史著,李淑芳譯,先覺出版
《野生教育論》,野村克也著,蔡昭儀譯,大牌出版
《台灣紀行》,司馬遼太郎著,李金松譯,大田文化
《勉強自己》,洪一中、陳祖安著,感電出版
《最好的教練不給答案》, 吉井理人著,科科任譯,堡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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