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二天

七日書#4.2|像一碗米粉那麼好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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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米粉常常提醒我,碗沿以外的世界一定充斥着不确定性、误解、争执、伤害、悲剧,但碗中盛着的是确凿无疑的美好,精心腌制过的配菜,用恰好的火候炒出来,放在快速过滚水烫得刚刚好的米粉上,淋上花费真实的时间熬制出的高汤,这是一定会好吃的东西,这是可控的好。在这荒唐混乱嘈杂的世界里,只要我们学好技艺、花费心思,就能创造出真实的好,就能把世界变得好出一点点,哪怕只好出一碗米粉那么多。


第二天
描述一道你的 comfort food。例如可以寫寫,你會在什麼場景下想到它、它如何牽動著你,為什麼能為你帶來慰藉?

2020年1月3日,新年伊始,第一次落地广州,一口吸入潮热的空气,宽大的热带植物翅膀一样张在路边,人们穿着短裤短袖等候出租车,黑车司机戴着墨镜用粤语喊着靓女来揽客,这一切不是以句子的形式,不是以从左到右的阅读顺序向我展开,而是满头满脑、四面八方地向我扑来,给我带来巨大的、温暖的文化冲击。

搭车,从车窗浏览夜里的广州;下车,和当时的在楼下迎接我的友人拥抱;她将在这个春节收留我。彼时我和父母出柜,家里扬言要来学校带我去「看病」,自然吓得我魂飞魄散。尽管已经认识两年,但我们之前一直是网友,刚到她家时我仍局促,我悄悄从客厅望着在厨房为我煮泡面的她的背影,在旋转的风扇下的她的身影不高,但坚实有力。简单说过几句我就洗漱睡下。房间布置得精致温馨,是当时的我想象中,在我毕业后我也要拥有的那种小家。

次日醒来,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点外卖,她要点卤粉。我问什么是卤粉。她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告诉我就是一种米粉,顶上铺了料,按你喜欢来选,再浇上卤汁,特别好吃。我没吃过,不知怎么选,遂和她点了一样的牛肚卤粉。

吃得我喉舌起火。不是被辣到,我很能吃辣,只是我在杭州成长,吃了无数道寡淡的浙北菜,在2020年1月4日之前我从未对美食这件事有过任何热情。但在那一刻,喉舌肠胃连到大脑的感官与神经第一次被完整地打通,卤粉弹牙,一咬就断,带着鲜香生津的汤汁在口中绽开,配合着鲜嫩的牛肚,几下咀嚼后肉与米的香味复合,带来极为立体的满足感,让从喉咙咽进腹中的那一瞬间饱含滋味,让人没法停下手中的筷子,只为了贪享咽下去的那一瞬间。吃完后再喝一口汤,长长吁出一口气,饱满的肚子在此刻给幸福二字给出具体的定义。

好好吃啊,太好吃了。我语无伦次,赞不绝口。朋友看我吃成这样,笑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世界特别大,但在这个小餐厅里,我是安全的,我爱我的友人,她那时也爱我,我们有这样好吃的卤粉可以吃,真好。

那时我们不知道有一种微小的冠状病毒在几个星期后将宏大地席卷全球,这场大瘟疫将我锁在她家的客房五月有余,也将在往后的三年改写无数人的生命。同年春节,我的父母正尴尬地敷衍着亲人们对我没有返乡过年的询问,在他们离开乡村回到城市后,故乡旋即遭受了被称为史上最强的梅雨,我在朋友的客房透过手机看见乡村的房屋被冲垮。

我们尚未知道这一切,然而幸好我们尚未知道这一切,才能吃到这样一碗卤粉,才能这样吃到一碗卤粉。

从此我常吃米粉。其实在此之前我的人生里几乎都没怎么吃过米粉,但从此以后我彻底爱上了它。在每一个加班的深夜,在每一个心力交瘁的时刻,在突发横祸偶遇不幸的时刻,我一定点一碗米粉,煮一碗米粉。常常是吃着吃着泪珠就落进汤里。

我想所谓「comfort food」,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何时何地与谁一起吃时,获得了怎样的慰藉。它是一种由感官记忆联动着的神经信号,再一次尝到,就不要忘了是怎样一种智慧曾指导、开悟、启蒙过自己那颗焦躁悲伤的心。

一碗米粉常常提醒我,碗沿以外的世界一定充斥着不确定性、误解、争执、伤害、悲剧,但碗中盛着的是确凿无疑的美好,精心腌制过的配菜,用恰好的火候炒出来,放在快速过滚水烫得刚刚好的米粉上,淋上花费真实的时间熬制出的高汤,这是一定会好吃的东西,这是可控的好。在这荒唐混乱嘈杂的世界里,只要我们学好技艺、花费心思,就能创造出真实的好,就能把世界变得好出一点点,哪怕只好出一碗米粉那么多。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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