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物语】他修复了挚爱之岛的过去,也改变了它的未来
斗转星移,日出日落,古老的摩艾石像巍然不动,守护着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
最初对复活节岛的印象,来自于小时候看的《探索》,那是一本有浓浓cult风味的科幻杂志,充斥着外星人、飞碟和古文明的猎奇故事。在我还没弄清楚它们到底存在于世界哪个角落的时候,就被那些神秘的石像深深吸引。它们肃穆地站成一列,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在荒野和星空的宏大背景下,显得苍凉又悲壮。书上说,这些石像是外星人留下来的遗迹。
2018年7月初的时候我和爸妈走到了智利,在圣地亚哥呆了几天后,便乘飞机去了复活节岛。这座岛距离圣地亚哥以西3700公里,单程飞行六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它孤立于南太平洋海域,是世界上最孤绝的岛屿之一。从地图上看,it’s literally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复活节岛由三座火山包围而成,形状近似一个三角形,唯一的小镇Hanga Roa位于三角形的左下角,居住人口只有四五千人。附近的马塔维里国际机场很小,最初被美国作为空军基地使用过。我们下了飞机,很快就找到了旅店老板安排的来接我们的人,车子穿过小镇,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位于山坡上的僻静私人小院。旅店名叫Tekarera,它后方是复活节博物馆,再往远处走几步就能到海边。
我们住的房间是个绿顶小木屋,带了餐厅和厨房。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岛上不远万里进口来的物资堪称昂贵,所以我一早就决定要找带厨房的房子,爸妈也吃不惯西餐,倒是很乐意自己做饭。
岛上的设施已充分地现代化,超市里竟然还能买到水饺,这个被全球化支配的世界,已经没有哪个角落能够幸免的了。
除此之外,我还提前和旅店老板商量好,租了他家的越野车。复活节岛的面积不小,而且一出镇子就没有任何服务设施,靠走路是行不通的,骑自行车我爸妈也吃不消。
和二老一起长途旅行,什么都要做最保守的打算,即便这样,也有很多会挑战体力的项目他们没法胜任(徒步之类的),所以,能早几年陪他们出门就应该早几年才对。我记得外婆还健康的时候,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大海,很想去看看,可是现在,她已经一步都走不出医院了。
旅店的老板看上去是一对夫妇,男主人叫Paul,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笑容慈祥,步履蹒跚,目测也有八十岁了,他说得一口流利无比的英语,让磕磕碰碰了两个月西语的我有点惊喜。而年轻很多的女主人不会说英语,只默默负责着旅馆的杂务。
我们在这家旅店的小木屋里住了七个晚上,每天自己做饭,自己开车出去玩,间或去镇上逛街买菜,过得十分惬意。Paul有空的时候,也会充当向导,为我们介绍岛上的历史。渐渐地,这里仿佛变成了我们在岛上的家一样。
1、过去未来尽在此刻
岛上只有旅店里有微弱的WIFI,但也不怕迷路,因为小镇只有一条主街,开上几遍就很熟悉了,出了小镇就是环岛的道路,只要别开进海里,那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复活节岛四季如春,气温都在摄氏二十到三十度之间,适合整日外出游荡。小镇外的大部分地区都是火山石铺成的黑色土地,几乎没有树木,长风恣意过境,延绵不绝的荒原上盛开着零星野花,嶙峋的海崖下惊涛拍岸,柔美的沙滩只在东北边一小弯海湾里藏着。岛上的游客很少,往往放眼望去不见人影,所以也没什么路上的际遇,幸好沿途总是遇到放养的马群和喜欢尾随旅行者的流浪狗,才显得没那么寂寥。
呆得越久,越能领会它的美,这里并不是一眼惊艳的爆款风景,而是朴拙、舒展又静谧的无名之地,处处都带着未经世事般的野趣。
据说复活节岛之所以得名于此,是因为1722年4月5日荷兰人发现该岛时恰逢复活节,从此这个名字便流传至今。其实复活节岛最初被称为“世界的肚脐”,是由当时的部落酋长所取。
岛上的居民除了拉帕努伊人的后代外,也有智利本土人和一些南美移民,多为旅游从业者。拉帕努伊人是擅长造船航海的波利尼西亚人的后裔,和新西兰、夏威夷和大溪地的原住民同宗同源,他们皮肤黝黑,轮廓和五官介于东亚和印第安人之间。可能远在公元1000年前,他们来到该岛繁衍生息,发展壮大,但也耗竭了岛上的自然资源。在17到18世纪之间,这里的拉帕努伊文明在经历氏族内战、西方殖民、贩奴、传染病、畜牧业的轮番蹂躏后几近灭绝,摩艾石像的故事也不幸失传,留下了无数的考古之谜。
传说拉帕努伊人相信,部落中重要的人在死后灵魂依然存在,对后世产生着影响。巨型石像即是这种信仰的体现。所以当部落领袖或德高望重者去世时,他们会雕刻摩艾石像,期盼具有神力的石像保佑氏族后代。
复活节岛上现存着近900尊摩艾石像,它们散落在岛上各处,大多数沿着环岛路行进就能看到。这些石像全部为半身,高矮胖瘦不一,但都整齐排列在数米高的长方形石台上,为了守望岛上的部落,所以一般背向大海(只有一处石像群面向大海)。石像普遍高3-10米,重量从20吨到90吨,据说最重的竟然达200吨(在原始社会如何搬运如此沉重的石像仍是个未解之谜,但已出现一些有说服力的假说)。有的石像戴着像是布朗宁蛋糕般的红帽子,它们的面部造型类似,都是长脸、长耳、双目深陷、削额高鼻,下巴棱角分明,表情沉毅肃穆,还有的石像装有黑白分明的眼珠。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篇科幻小说,有一处情节是外星人造访地球,它选择了以人类的样貌出现,但那个样貌却不像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代表一种普遍的、抽象的人类,当时我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摩艾石像。
所以潜意识里,我一直相信它们勾勒出了整个人类的表情。
等我亲眼看到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了。石像拥有的纪念碑式的气质会让你对时间产生错乱感,它们的模样是如此古老,却又如此未来,从而无法被我们的常识分类到任何一段经验里。然而它们所传递的情感又是普世的,能够唤起任何人心中相似的渴望。
这让我意识到,虽然小小的拉帕努伊族文明已经在人类历史的洪流中逝去,但他们的创造却达成了某种超越性的美感——这是朝生暮死的生命借由不朽的石头赋予了自己的灵魂以终极的自由。
Ahu Tongariki是岛上最大的一处摩艾石像群,一共有十五尊石像并排矗立在一片地势开阔的草地上,颇有气势。阵列的左侧是一段柔和的山脊,而身后是辽阔的太平洋,清晨时分朝阳会从石像背后升起,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映在大地上,日复一日,像忠诚的卫士永不动摇。我们为了拍日出,连续两天凌晨出发,就着清冷的月色穿越海潮声浩荡的四野,去觐见那群沉没在黑夜中的石像,看它们渐渐被满溢的晨光托起。
就算你的千年我只历经了一瞬,但就是在这一瞬,我的生命得以突破它被写下的长度,消融进这无限的时空里去了。因为看见了你,我仿佛也看见了你负载过的所有岁月。
我想,这也是我带爸妈来到这里的意义,那些我们彼此无法触及的过去和未来,都已尽在此刻。
2、抛弃神灵的人们为交配权而狂欢
Ahu Tongariki的附近就是Rano Raraku火山,它是我在整个复活节岛上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曾经是拉帕努伊人的采石场,摩艾石像大多数在这里雕刻完成,然后再搬运至岛上各处。
那天是Paul带我们去的采石场,但他因为走不了远路,在山下为我们讲解完了这里的背景知识后,约了个来接我们的时间就回旅店了。
有几百尊石像东倒西歪地散落在这片起伏的山坡上,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不全,还有很多尚未完工便已遭遗弃,整个场景便更加有种悲剧感。
看了那么多天的摩艾石像,本来快要审美疲劳,却又被深深触动了。感觉它们固执地在孤岛上守望了四百多年,身体都即将被大地掩埋,还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但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承诺的内容了——我猜,可能是关于那个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母星吧。
据说二十五个劳动力耗费十个月才能塑造一尊摩艾石像,拉帕努伊人会先把石像的胚子从山体里整个敲挖出来,再将其立到事先挖好的大坑里,然后进一步的精雕细琢,完工后滚落下山,通过固定的道路运送到远方的祭台上。
如此巨大的工程量,耗竭了人力物力,却一朝弃若敝履,石像也会生出几分哀怨吧。
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
生活在大陆的人们自从跨进现代性的大门后,很难意识到自然资源才是文明的上限的道理,然而在一座小岛上,这一寓言应验得毫不留情。据说复活节岛在波利尼西亚人到达时完全不是今天这样荒芜,而是布满了浓密的亚热带丛林。人口迅速增长起来后,伴随着资源枯竭的便是文明的衰落,连船也无料可造的岛民无法捕猎海生物,只能变成农民,而过度开垦所造成的水土流失进一步恶化了环境。由于没有足够的剩余食物供养祭司和贵族,复杂的社会结构瓦解,在漫长的部落战争后,摩艾石像被全部推倒、破坏,其信仰也被抛弃。
小镇南面的Rano Kau火山保存着这场古文明的终局,它也是我在复活节岛上第二处最喜欢的地方。这座火山紧邻南太平洋,巨大的火山口呈现出完美的环形,但被海上来的暴风吹垮了一个角,透过那个打开的缺口可以看见远方蔚蓝的海面。火山坑里积满了淡水,映出天光,水面生长着巨型芦苇组成的漂浮岛,形成了斑驳的光影效果。
Rano Kau火山上留着鸟人文化遗址——Orongo祭司村,它们是一排圆形的石头房子。大约在18世纪后期,拉帕努伊人不再铸造石像,岛上开始盛行起鸟人崇拜。
每年当南半球的春天(每年9月)降临时,一种名为“Manutara”的鸟将会在海中不远处的Motu Nui岛上产蛋,各部族便会派遣“鸟人”代表和随从前往Orongo祭司村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鸟人竞赛。
参赛者需要爬下Rano Kau的峭壁,然后趴在蒲草舟上划行2公里到达小岛Motu Nui,上岸后他们会隐藏在山洞中,观察等待Manutara鸟下蛋。第一个将鸟蛋带回的人便是本年度的“鸟人”,作为奖赏,鸟人将迎娶部族挑选出来的优质处女,而他的部族将有权支配这一年岛上的资源。
比起铸造巨石像的劳民伤财,鸟人崇拜明显民主、务实许多,貌似还萌发几分奥林匹克式的人本主义精神,但总的来说,这段文明的弧光已经着陆。命硬如石像一般才有资格唏嘘历史的兴衰,命薄如蝼蚁就为家族荣誉和交配权而狂欢吧。而作为后来人,仅仅是站在这万顷阳光照耀的山头,眺望脚下广袤的南太平洋,哪怕无关权力的宝座,不也有如君临天下般的神清气爽吗?
3、我不知道五十年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很短暂的一瞬
Paul陪我们出门了几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美国人,难怪英语说得那么溜。在路上的闲谈里,我发现他的一生竟和复活节岛的历史纠缠得如此之深。
他的父辈曾经居住在美国怀俄明州的山区,拥有的土地属于现在黄石公园的一部分,在建国家公园的时候他们把地都捐给了政府。
“高山的孩子流落到了海边。”他调侃自己,还说他从来不怕复活节岛的冬天,总是穿着短袖衬衣,因为黄石里的寒冷无处可及。
半个多世纪前,年仅十六岁的Paul报名了美国著名人类学家William Mulloy前往复活节岛的考古远征队,他们计划来进行摩艾石像的修复工作。William原本决定只征收当地人做帮手,但Paul执意前来,宁愿自己负担旅费。后来,正是他们的修复成果让复活节岛得以扬名世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Ahu Ko Te Riku石像群就有Paul的一份功劳。
而更让人喜闻乐见的是,Paul和William的女儿坠入了爱河,成为了一对恋人。可惜就在他们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却移情别恋,对Paul“始乱终弃”了。
“我是幸运的,如果我们当年结婚了,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我也不会留在这里了。”Paul坐在William的墓碑前说到。墓碑不太起眼,就安置在小镇西边的海岸上,在附近几尊摩艾石像不眠不休的守候之下。碑面的青铜铭牌上刻着墓志铭:
“他修复了挚爱之岛的过去,也改变了它的未来。”
Paul的气质很像BBC纪录片里那些游刃有余地讲解着人类文明的主持人一样,沉着而又不失幽默。他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却还经常亲自带游客去景点参观。我很惊讶于他清醒的头脑和丰富、精确的记忆,他能说出每一组摩艾石像的故事,记得每一条道路、镇上每一座重要建筑建成的年代,甚至一些植物和作物被引进的年代,细节都信手拈来,栩栩如生——他像是座活的档案馆一样装着复活节岛的当代发展史。
“我来的时候,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牛羊,小岛被畜牧业公司占领,拉帕努伊人被限制在极小的活动范围内,我的妻子小时候只被允许一个月去两次海边。”
(复活节岛在1888年被智利吞并后,拉帕努伊人常年遭到残酷地对待,被逼发动起义,甚至一度受军队管制,直到1956年才重获自由,开启民主自治。)
“这里曾经没有铺设过的道路,居民靠骑马出行,全岛只有一辆汽车,是给游客用的。只有一条主街限时供电。补给船六个月才来一次,每个月只有一趟航班从智利往返,所以游客必须呆上一个月才能离开,但也不用担心无事可做,因为没有道路,参观一个景点就要耗费掉一整天。”
“美国政府曾经想把复活节岛作为航天飞机的着陆地。由于轨道原因,飞机返航时没法回到本土,复活节岛是太平洋上唯一一个适合降落的地点。美国付给了智利政府五百万美金的租用费,并在岛上建造了相应的着陆设施,但一次也没用过,航天飞机项目就被废止了。”他随后指着岛上一条路况良好的柏油路说:“这是美国人修的,为了能把飞机从海边运上岸。”
Paul的一生完整地见证了复活节岛如何从默默无闻经历巨变,变成今天的举世闻名,他总是说“不久之前……”,然后终于意识到那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我活到现在还没有经历过半个世纪的光阴,我怎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呢?
年少时期与这个岛结下了不解之缘后,Paul其实离开过近三十年,他除了继续关注岛上的考古工作进展之外,也像个按部就班的普通人一样在美国社会奋斗。他做得相当不错,也许是在复活节岛上的经历让他接触到了美国军方的关系,他后来建立了自己的公司,管理着几百名员工,从事着今天我们叫做人工智能的产业,服务对象正是美国军方。
而这些顾客显然把他烦得不轻,以至于我问他为什么又回到复活节岛上来时,他笑着说:“为了逃离我的客户。”
“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刻清闲过。我告诉他们有事联系我的雇员,但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找到我。”
但Paul随后说出了真正的原因,那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位拉帕努伊人的女儿,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经常从工作中逃跑,高峰期每隔两个星期就飞一次复活节岛,只为与爱人相会。
我回想起了旅店里那位曾在他出发前帮他整理随身物品的女性,却没有意识到她的样貌其实并不像拉帕努伊人。
在带我们去岛上四处参观的时候,Paul触景生情,常常会提起妻子,说这里是妻子以前住的房子,那片土地曾是妻子家的产业,甚至海边的一个洞穴也曾经是妻子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这一生就是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他笑着说。
Paul最终离开了美国,回到了他年轻时就梦想到达的地方定居,那时岛上的旅游业已经十分蓬勃,他和妻子决定要盖一间旅店。
对于来到这里投宿的我们来说,这才是整个故事的起点。
因为旅店会提供早餐,Paul常常在早餐时候来问候我们:“大多数游客都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三天或四天,但你们住了一个星期,我希望你们不会太闲。”
可能这就是我越走越慢的原因,总觉得一个地方要呆长一点,才有余裕沉淀下来,与当地人互动,等待一些更深的触动。
最后一天Paul来送我们走,还特意送了我们漂亮的贝壳项链做礼物,这成为了我们从复活节岛带走的唯一纪念品。
我们一家想邀请他们夫妇合影,便问:“你的妻子在家吗?”
Paul愣了一下,说:“我没有妻子,她在五年之前去世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在旅馆里打理杂务的那个不会说英语的“女主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而只是个雇员。
尴尬之余,又突然涌起了伤感,为Paul正孤独地度过余生的事实。出生在一个不可一世的大国,成为了成功的商人,明明可以驰骋广阔天地,却选择了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终了。这种宿命般的羁绊,我也非常向往,却又害怕承受。但我相信Paul的内心是平静的,他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阳光灿烂,我一个人走去旅馆后面的海崖边散步,又看望了一下William的队伍所修复的摩艾石像。
我想我大概率不会再回到复活节岛了,但不会忘记我生命中曾有七天在这里度过,并路过了一个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沧海桑田,和自始至终的爱恋。
当我的生活陷入困顿和迷茫的时候,我会记起Paul和他的复活节岛。
“我不知道五十年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很短暂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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