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年男人、婚外情和学生运动
原标题:睡蛇
我快四十岁了。
有一天,我坐在店门口那张竹凳上,觉得我后半生指望的这家饭馆和我年轻时待过的风月场所也没两样。那时我在夜总会当经理,睡过不少小姐,月夜我伏在床畔抽烟时,总忍不住像儿时攒钢珠球一样,将她们从身体记忆里一个个拎出来打量。我惊奇地发现,小姐里不全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有的纯懒,又特爱消费,全身上下琳琅满目,像只孔雀。
还有戴着墨镜的富家女来应聘做小姐。她在床上也不摘墨镜,说是眼睛对白炽光敏感,完事后我正准备喊她明天来上班,她伸手甩给我十张百元美钞,说不必了,这一千块是你陪睡的费用。反客为主啊我靠。
饭馆也差不多。大多数人为了欲望而来,有的是填饱肚子,有的就是消费——忘了说,我这家饭馆人气蛮高的,大概和我会做营销有关,推介菜品和推介小姐是一个道理。毕竟大众消费时代,大家都爱用物来标记自己。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天就来了个自称餐饮界大亨的,一进来就说要把我的店和食谱都买下,开分店、搞加盟,和他一起发财致富。这种人就像野鬼,一旦你对钱有邪念,就容易被它附体。我在夜总会见多了。
那天我在竹凳上还想了很多事。我不知道回忆的线头从何处牵引,但我清楚地记得它在何时被截断。那是下午四点左右,离晚档开张还有一会。店小,只有我一人打点,下午三点到五点通常无人光顾,我习惯独自坐在竹凳上抽烟,偶尔看看新闻,想想老婆孩子,再回忆回忆往事。
报道说有学生团体在酝酿一场运动。我想起我大学时也去过广场,但没多久就被赶出那座城市,然后我一路南下,那年春天南方下起了金黄色的雨,街上的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公园里的狼狗也沉醉在春天的夜晚里,不怎么叫唤了。
“嗨。”她跨了一步,立在我的左前方十五度夹角。
我愣了一秒,认出了她。一如两年前那个下午。
1
与其说我是认出了她,不如说我是嗅出了她。那种婴儿和新手母亲特有的味道混杂在她的身上,我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女儿去年刚出生。她模样年轻,第一次见我时还扎着马尾辫,我疑心她会从何处沾染上这种气息。
那天天气和这会儿类似,她从店里走时下了些微的雨。她告诉我她那天无所事事,于是坐地铁,在离我店不远处下了车,想吃点东西,只是时间尚早。她问我开张吗?我掐灭了烟头,觉出她只是急需一个地方落脚,吃什么,吃得好不好,并不重要。
厨房是露天开放式的,客人可以在门外与我相对而坐,也可以进幽暗的店内。她先是坐在看不到我的地方,又挪了个位置,无言地注视着我的背影。
我路过她时,她在纸上写着些什么,目光不时定格一处,指甲戳着指尖思索。她并不显得怪异,相比一来就嚷嚷要喝酒的,我更喜欢这样安静的客人。
果然,她饭菜没吃几口就撂在一旁,我回到柜台,盯着她伏桌的背影,伴着几声蝉叫,仿佛回到了小学教室。
“你在写东西吗?”
她一动不动,“是啊。”
“爱情小说?”
她大笑,回头,“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庸俗。”
我想起年轻时结交过的无数个女朋友。她们从小在青春文学和台湾偶像剧的喂养下长大,对爱情抱有旺盛的激情,无人追求时,焦虑,有伴侣时,膨胀而造作。很多段恋情就这样告终,年轻时我以为是性别导致的隔离,现在我才悟出,这是专属女人的精力过剩。
“所以你真是在写小说。”
“怎么了?”这时她停了笔,整个身子侧对着我,“老板你也对小说感兴趣?”
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她的侧脸太过平庸,像一条直线,让我丧失了和她继续对话的欲望。我不是没见过想写小说的女人,准确地说,她应该是个女孩。之前在酒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听说我在夜总会干过好几年,对我穷追不舍,似乎想从我嘴里套出那个隐秘世界的任何细节。小姐们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小姐们同时养几个男人,小姐们一个月去医院几次。我对这些问题很不耐烦,只不过那个女孩长了张玫瑰花瓣的脸,名字也叫“Rose”。作为交易,Rose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
比起写小说,她似乎更适合去当记者或是侦探,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时机向我打探那个世界,包括做爱时的喘息。曾经每个下午三点到五点都是她盘问我的时间。
“原来是因为她。”
她的小说写没写成,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是没写成,她曾不止一次地在门外的竹凳上仰头,用有气无力的声息说,“经验不可能经由第三者实现,经验本身有其黏附性和不可转移性。”她盘问我的笔记撕了好多张,我看着它们跃到空中,又像雪片般掉落。
2
“其实,我就是想写自己的经历,我觉得我挺传奇的。”
“传奇?你才多少岁啊,就敢这么说自己。”写小说的人一贯自恋,对自身经验尤其敝帚自珍,但这话从她嘴里吐出有点滑稽,就像刚学会吃奶的婴儿用眼睛诉说她的哀愁。
“我宁愿我不这么传奇呢。这些都是痛苦。”她的马尾在她的手指上转圈儿,她像在看我,又仿佛没有看向任何一处。
后来我才知道,她年幼丧父,脸上、手上、膝盖上、屁股上,带着难以磨灭的父亲手掌、脚掌甚至是烟头的记忆。这些记忆无法通过言语传达,每当我试图亲吻她的身体,有些部位就像一条隧道,我给予一点光亮,便可窥见她全部的痛苦。她的身体会颤抖,脸部也在抽动,当我抬起头看向她时,一滴眼泪往往就顺着我的视线流出。我记住了她的伤痛部位:左手臂和手掌交接处,这是她父亲用烟头灼烧过的地方;右半边屁股,留存着他第一次对她动手的哀恸;左半边脸,她父亲是左撇子,在小区公路、花园门口、好看的玩伴面前,他用左手留下轻重难断的痕迹。
“你在看什么?”两年了,我的女儿长到了四岁,我的妻子四年没上班了,我甚至都忘了这次见面是我们两年前的约定。
她依然清瘦,但她从未像同龄女孩那般关注肤色和身形,她更愿意谈他人、谈具体而微的情感和抽象的概念——从不提我的老婆孩子,偶尔和我聊一聊小说,但我对小说只有间接经验,从这几年读的书、结交的朋友那获知——她算其中一个。
“在看新闻。”两年没见,那股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我清楚感知到我的面部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不知这会不会让她失望。
她自然地坐在我身旁,“什么新闻?”身子凑近过来,直直的头发在肩,像平原上吹荡着一块幕帘。
“嗯,说有学生团体在策划一场运动,还在校园里张贴了大字报,反对权威、维护权利。”
“这件事情最近是挺大动静的。刚刚我在咖啡馆还和一朋友吵起来了。他也是个搞文字的,他说那些学生太激进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得采取对抗的方式呢?我就说他是个中产温室里长出来的花朵,从小被巨大的幸运密封住了脑子。要是温和的道路有用,就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什么地步?”
“据我所知,那些学生早就做好了为运动牺牲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刚走到第一步,上面就坐不住了。他们只求年轻人们开开眼、长长脑,别让这把用鲜血祭奠的火焰熄灭得太快。但我对现在的局面是很悲观的。”
她此刻的语气、神态已经完全脱离了文学青年的迷离、沉溺和画地为牢,她什么时候涉足了政治圈儿?
3
“所以,你参加了?”
“参加了。我怎么能不参加呢?像我这种无父无母无伴侣的三无青年,最期盼的就是来一场痛痛快快的革命了。再说了,庙堂上那只德不配位的猩猩十年前就开始发疯,在国际上闹笑话,我们这儿也不是马戏团,要是再不拱它下来,我这个无产阶级就只剩下锁链了!”
“我怎么记得你挺理性的。”我猛吸了一口烟,“无伴侣”三个字在我耳边回响。她现在单身,这两年她交过男朋友吗?
“和一只发疯的猩猩讲道理有用吗?三十年前,地质学家预测得了城墙前的土壤会染成红色吗?二十年前,音乐家想象得出有人会在钢的琴上演奏吗?十年前,福娃的设计师能预料它将成为一个诅咒吗?五年前,那份周报的校对员能阻止深夜闯进印刷车间的强奸犯吗?”说着她起身,面对着我,眼睛平视对面的马路,像在发表演说,只是声调一如往常没有起伏,更像喃喃自语,“理性?我近来愈发觉得这是一个维稳词汇,是人类精致的自保机制,如今简直成了知识分子逃避责任的护身符!”
她又来这一套,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满腔激情的语言。她一向有着精确的控制能力,上一次这样还是提起她父亲的时候,我问她到底哪个是她真实的情感,她当时狡黠地引用弗洛伊德的俗套理论回应我——满腔激情是本我,平淡无奇是超我,表象即本质。我戳破她用话术来逃避真问题,她回还不是从我身上学来的,我无言。
“你知道吗?这场运动的发起人已经被监视在家,没法行动了。我们在一个读书沙龙认识,说是读书会,其实是一场地下动员会。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在场,他们选在了一家我常去的书店。我听入迷了,你知道我过去沉浸在中产阶级文学里,它们写琐屑的日常、青春的迷惘、混乱的性爱、破碎的婚姻,怎么也走不出那个小人国。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政治的想象力,‘哲学王’、‘共产共妻’、‘社会契约’、‘积极自由’、‘无知之幕’、‘消灭产权’、‘解放全人类!’他从雅典民主、近代自由主义思潮,讲到左翼右翼的分野和国际共产主义带来的灾难,最后武断而又不乏魄力地指明了一条近在眼前的道路:左翼自由主义。他说这无疑是眼下无可取代的最佳方案,既保全了普世价值的精华,又巧妙地避开了资本主义的内在顽疾——剥削、异化和贫富差距。”
她似乎想说更多,但还是克制住了。“我就去找他说话。他听说我是写小说的,就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搞搞宣传,写点宣传语、起草宣言什么的。”
“可是你写的小说和这些八竿子打不着吧。”
“对啊。然后我就回去找书看,可是我又看不懂,然后……”
“然后他就成了你男朋友。”
“没错。”
我有点措不及防,估计眼神都黯淡了一些。我没想到她真交了男朋友,更没想到我的内心会因这件事而起伏。
4
我也说不上来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她清瘦、有着超出同龄女孩的冷静和貌似悲惨的身世,这些或许足够吸引一个涉世未深的男孩,但无法使我着迷。奇怪的——是那股味道,在家时,相似的味道会让我想起她,但这股味道从她身上扑来时,我才感到安心。
她家和我的店在南北两端,那天之后,她常过来小坐,专挑下午三点到五点的时间。她和玫瑰女孩实在不像,她总是长久地沉默,甚至从头至尾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到我打开话匣。
我知道她曾在一所艺术院校读书,半年后就退学。她并非对课程和老师不满意,而是觉得没必要。这几年她成天在城市里闲逛,累了就找家小店落脚。她妈这几年也终于走出阴影,投入此起彼伏的新恋情,压根没空管她,她平安就好。
只有少数的问题可以激起她讲述的欲望——通常和她自以为的洞见、反讽和传奇经历有关,那时,她的眼珠会变黑以至发亮,手指不住地在马尾上转圈,胸部会起伏,声音也更饱满一些,不至于有气无力。但只要话题指向日常生活,她的回应就变得敷衍甚至气息奄奄。
我没忍住,问她身上那股婴儿的味道是怎么来的?她笑了。弟弟刚出生时,妈妈忙着带爸爸跑医院,有时一去就是一个周末,还在吃奶的弟弟只能喝妈妈临走前挤下的乳汁。有一次,妈妈挤的乳汁喝完了,他们还没回来,家里的奶粉又没了。弟弟一发作,边哭边用嘴隔着衣服咬住了我正在发育的乳头。我拼命将他拽开,但他就是不肯,反而愈发死死地咬住。最后我累了,僵持着这个姿势到他睡着。她说这种味道可能和这个意外有关吧。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一天下午,她照常时间出现,我问她是不是还吃那几样?她神秘兮兮,拿出几张稿纸,这是她最近写的一篇小说。“你一定要从头看到尾噢,看完给我意见。”说完门都没进就走了。
我一眼就看出,这篇小说写的是她自己。一个成日晃膀子的年轻女朋克,遇到了一个带有她已逝父亲身上那股烟草味的有妇之夫。他们相爱了,中年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偿了她缺失的父爱,年轻女孩于是一声不吭地做他的情人。
“这也太烂了吧!”第二天我见到她时说,“关于女朋克为什么会爱上中年男人,你能不能发挥点文学的想象力,想个不那么俗套的理由啊。”
“我不能,生活从来如此俗套。”
我也不能。那时我对生活没什么不满,妻子很贤惠,女儿和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我很清楚,我需要她,正如她需要我一般。
5
“你们该不会每天都谈政治吧。”我试图想象他们日常相处的模样。
“这几天我一直联系不上他,听成员说人是安全的,只是封锁在家,但他们也自身难保。外界批评如潮水般涌来,毛派说他们虚有其表,改革派批评他们冲昏了头脑,保守派更是来之汹汹,字里行间恨不得扣上‘反党叛国’的罪名,就连少数几个他们那个派别的前辈,这会儿也当了缩头乌龟,答应了要签名请愿,过后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早就看穿了他的心就像一个无法吞吐痛苦的容器,他知道了这些该多伤心呢。”
“你很担心他吗?”我有点嫉妒。
“现在想见他的心是急迫的,但我早就不是他的女朋友了,真见到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年轻时人总是血气方刚的,回想三十年前我上街游行,脑袋里竟然蹦出了儿时春节嬉笑着闯入舞龙舞狮队伍的场景,好像都是凑凑热闹而已。我跟着游行队伍喊了一两天口号就没再去了,绝食的号召出来后,估计不少人都没了踪影,讽刺的是,那几个带头人白天饿饿肚子,晚上却在饭店和外国记者们举杯共饮。那时我就明白,宏大叙事从来淹没的都是这些弄潮儿,而老百姓无虞。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沉迷痛苦的人。”她思考了一会,“白天和夜晚,他是两个物种。白天他光明、机敏,商讨行动时口若悬河,做起事来又干脆磊落,正是这些特质引来了众多拥蹙。而一到夜晚,他就自愿潜入深渊,贪婪地舔吸他自己的、别人的——我的痛苦,以此为乐。他小时候有精神创伤,也不愿意和我细说,一个劲地追问我手上和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还让我详细描述个中细节,这样他就可以在脑子里模拟一遍,就像他亲历一般。这么做他有快感,他说这种快感比做爱强烈多了。”
“我靠,这种自虐狂怎么做革命领袖啊?”
“他只在晚上时这样,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和他交往了好几个月才发现的。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过夜,半夜醒来,黑漆漆一团,他一人盘腿闭眼,独坐镜前,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但估计是他说的什么反刍痛苦吧。他说搞革命的人必须将痛苦视为玩物,否则人真是太渺小了,哪里玩得下去。其实我挺理解他的,人早年的创伤会留下记忆,严重点的便成了习惯。虽然现在他顺风顺水,这桩地下事业更让他显得崇高,‘巅峰体验从未来得如此密集’,这是他和我说的,但苦惯了的身体受不了,内心更是万箭齐发,每一个幸福都像是悲剧来临前的诅咒,可以想象他有多焦灼,除了变态地模拟受苦甚至寻求受苦,他还能用什么法子安抚他躁动的身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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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也不能吗?”你们上床了吗?
“不能,他说做爱只能让他加倍空虚,只有革命事业,伟大的革命事业——当小‘我’彻底委身于‘大’我,才能让他有一丝丝地释放。到了后来,日常生活对他简直成了折磨,一滴意外漏出的水珠、一根顽固的头发都能令他心烦意乱,他整个人都被革命淹没了。这可能也是他倒下的原因吧,筹谋周密但终究被抓住了把柄,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而他们找不出内鬼。”
她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讨厌我嘘寒问暖,讨厌我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更讨厌我为了她把老婆孩子丢在一边。她说平凡的幸福感让她浑身带刺,她不愿视我为战利品却无法把持争夺的欲望。她把家擦洗得晶莹剔透,她为我洗衣、做饭、捶腿、剥橙子,我瘫在沙发上,看着她低垂的发丝和银色的刀刃一起闪耀,橙皮像灯芯。她享受这种国王和女仆的角色扮演,但只在家时这样。那时我竟没察觉一个月后她会在店闸门底下塞进一张字条,不告而别。我当场将那张字条撕成雪花,她说她的轮胎没气了,她要去找那支可以让她膨胀起来的充气筒,末了,她说很遗憾,原来我不是那只充气筒。
“你有带他去过你家吗?”你扮演过他的女仆吗?
“他不愿意去。他嫌我家太小布尔乔亚了。他就喜欢住水泥地,睡报纸,早早为入狱做准备。只有我熬的粥、炖的汤他不嫌弃,他说营养是革命的本钱。”她第一次带我去她家时告诉我,她家的房钱是父亲医治事故得来的赔偿款,电视柜抽屉里一排排的情色光碟是她妈搬走后,她意外发现的宝贝——她妈守丧那几年常对着光碟自慰。
她无奈地笑了两声,下垂的眼角仿佛穿透了那个日光灼人的午后,她的眼睛眯成一道转折,我们躺在床上,我问她往后如何打算,她戏谑地答道,再找个人包养呗,没准我写的小三文学还能卖个畅销书啥的,现在的人就爱看这个。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口,在必然性主导的一生中,我们循规蹈矩,用钱财、名声、家庭、地位将它填满,从此便能长长地睡去,但她的内心好像有一条巨大的沟壑,那些如陨石般飞来的不幸将它冲刷得无比狭长而深邃,只有同样危险的事物才能潜入,可她自己也望不到底。我担心她在历经幻灭后会走向自我毁灭。
7
她说她饿了,有点想念我的手艺。我让她进屋等等,一会就好。
她又坐在那个位置,无言地望着我的背影。饭菜端上桌时,她问我,“你的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挺好的。你怎么关心起她们来了?之前你可是一句也没问过。”
她闷头拣了几口饭菜,半晌后说,“你以为我不在乎吗?你在我面前从不说你妻子坏话,每次约会你都挑下午,偶尔我缠你到晚上,一过十点你就看表,还有你手机的屏保,我们在一起也有一年半吧,永远都是你老婆孩子的合照。我哪里是讨厌你一心想着和我偷情,我只是不愿看到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罢了。你爱你的妻子,我早看出来了。”
我不动声色。
“我真是妒忌你啊。你说你的生命怎么那么完满,晚上总有一盏灯等着你回家,闷了还有我给你解解乏。我怎么能让你这么好受呢?我要离开你。”
我有点难受,“你不是说找到充气筒了才来见我吗?”这话说着真他妈别扭。
“我用力过猛了。我曾经以为他是。我向他表达钦慕,我做他的保姆、情人、助手和革命伴侣,我为他煲汤煎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看着他如何用意志和痛苦斗智,又被苦痛吞噬,我读了那么多书,把革命语言烂熟于心,小说我都放弃了,就是为了将他牢牢抓在手心。”她放下了碗筷,“可他一心只有革命,只有那桩事业,只有他自己。然后我就离开他了。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跑到我家门口,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我没见他。听说他晕倒在门口,还被邻居报警进了趟公安局。他们说那之后他就垮了……”她没有说下去,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咸味。
“你别自责。”
她始终背对着我,“我妈要结婚了,那男人和我爸简直一副德性。我劝了我妈好几次,她都不听。你知道吗?我好像从我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的饭吃完了,碗和盘都白净如新,仿佛从未盛过菜、装过饭粒似的。我想起她说她老家有一种果子,长在蛇喜爱缠绕的植物上,每次去摘时,都要十分轻手轻脚,别惊醒了那只睡蛇。果子的味道平常得很,可大人小孩都爱吃,只要吃过一个,就禁不住冒着危险再去摘那果子。
千万别惊醒了那只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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