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母亲的选择》由後悔指引的前路

社會總在灌輸我們人生是一條單行道的想法，而這條路上有數個必須完成的里程碑——上學、就業、結婚、生子（或許還附帶了買房、買車），一旦偏離，你便會知曉——親近的人、遠近難辨的人、陌生的人，無數的人將對你響起告警聲，讓你知道你偏離了。這是社會秩序運作的模式，警告，同時排擠偏離的人。於是，人們在告警聲的逼迫下完成一件件任務，卻鮮少以自我的角度出發去思考：這件事對我到底有何意義？我是否有不同的選擇？

對理所當然的事物發出疑問，需要足夠多的幸運，而能讀到《成为母亲的选择》一書，是我幸運的一環。作者奧娜·多納特（Orna Donath）是名以色列人，同時兼具社會學家、講者、作家和女性主義倡議者的身分，她以研究的角度出發，探訪了二十三位後悔成為母親的以色列女性，並以社會學的視角切入探討「成為母親」與「後悔」之間的關係，同時留存下相當珍貴的人類態樣——我們真的很少能夠光明正大地聽到他人討論「後悔當媽媽」這件事。作者行文間滿溢對後悔成為母親的女性們的同情，反手則直指社會加諸於「母親」的眾多限制，更期望透過記錄下女性的犧牲與痛苦，成為生長出不同人生路徑的養分。

受到遮蔽的視野

對於「成為母親」一事，社會給予的正面回饋遠大於負面，甚至到了讓人無法質疑的程度，也與各種正面詞彙串聯在一起——成就感、愉悅、愛、舒適、自豪與滿足感……若有人選擇踏出框架之外（不成為母親，或無法成為母親），就會被指為失格，或被認為只是暫時偏離「正常」軌道，有一天將重回框架之中。這種不去思量成為母親的意義或神聖化母親的態度，作者指出，皆是為了服務社會的其他人而存在，忽視了「母親」本身的主觀感受。因此，成為母親的痛苦與後悔成為母親的聲音被掩蓋，把每一位與社會框架格格不入的母親們塑造成孤島，以為自己是例外，只能獨自消化那份苦楚。

不存在的選擇

書中提及有兩種論述推動著女性去成為母親。第一種是「自然論」，因為身體構造使然，生育能力是女性最重要的表徵，故變相成為社會評判女性的標準之一；另一種則是基於「自由選擇論」，該論述指稱女性本有權利主宰自己的身體，故生育也是她的選擇之一，是自我實現的一環， 讓她能夠去體驗多彩多姿的人生。但事實上，這兩種論述建構出的「理所當然」都是假象，社會沒有給予太多時間跟空間讓女性去思考要不要成為母親，只去強調「自然」和「路線」，彷彿事情就該如此發生。從訪談中可以得知，不少女性是在疏離及缺乏自我的過程中成為母親。事實上，社會會懲罰不合群者——部分女性為了不讓這件事困擾餘生，因而選擇生育；另一方面，社會也給了合群者一些甜頭——只要生了孩子，就可以被接納入主流群體；這也導致了功利性的選擇——有些母親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地位而生育，而非真心想要撫養小孩。綜上觀點，在社會給予的框架與誘因下，僅有少數人是基於自由意志成為母親，大多數人都是隨波逐流而成為母親。

「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都沒告訴我那個時刻已經到來了，但社會卻給我響了警鐘，一次又一次，音量越來越大。」

後悔作為一種抵抗

「後悔」被作者選來表達這些母親心聲的一種主觀情緒，代表感受者認為過去人生中所做出的決定是個錯誤。作者強調，這和一位母親會感受到的「矛盾心理」是不同的，有矛盾並不代表後悔，後悔中也可能包含著矛盾；但總之，「後悔成為母親」代表著「成為母親就是個錯誤」，也是這些母親主觀且長期被社會壓抑的個人意見。

在大眾視角下，後悔的表達與不表達都有它的社會意義。在司法領域表達後悔，是一種對自己行為負責的證明，隨之而來的痛苦也如同一種自我懲罰，因而能夠換取他人的理解與共情。而浸淫在進步價值觀下的社群，每個人都被鼓勵要積極面對生活的挑戰，表達後悔代表著個人仍被困在過去，是一種需要被克服的情緒。無論如何，後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發生，但「後悔成為母親」卻是一種完成不被理解的狀態，社會只容許在「後悔沒有子女」以及「後悔養育出道德上有偏差的孩子」這兩種狀況下，才可以把「母親」跟「後悔」連結起來。

由受訪者的談話中可以發現，後悔成為母親這件事在任何時刻都可能發生。若是發生在懷孕或小孩誕生之初，通常會被視為心理壓力造成的結果，由醫學的觀點來看，成因是賀爾蒙不平衡導致；此外，周遭環境的改變以及照顧幼童的挑戰很可能觸發本來就存在的痛苦癥結，比如難以改善的經濟狀況、缺乏後援的家庭結構等。而上述的問題，大多會被視為能夠隨著時間流逝而解決的負擔，大多數的母親也都會以此為由說服自己來度過這段艱苦時期。更具一致性的後悔原因在於：「成為母親的痛苦根植於本身或社會投射出的期望之中。」已內化社會期待的思考模式讓眾多母親難以覺察到自己的後悔，只能隱隱約約感受到內在與現實不契合，而當這種情緒始終無法隨著時間改善，她們才有機會懇切地認定如此事實：「我後悔成為母親」。

被剝奪的與被強加的

生育後代時常被視為孕育生命，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過程，然而，對一位女性來說，它同時也是一趟自我死亡的旅程——母親身分的新生，從前自我的凋零。有些人可以很順利地從後者過渡到前者，但有些人始終都在哀弔後者的消逝。在現今社會框架下，一個家庭有了孩子後，經歷理性及不理性地選擇，相較起男性，女性總括是須捨棄較多過往事物的角色；而抗拒改變是人的慣性，養育後代的過程中，女性一邊抵抗著過往自我造成的慣性，一邊承接著新生命帶來的挑戰，步履拖沓地前行。

除了被剝奪的自我，社會所理解的母愛誠然造成了某種形式的壓迫，無論如何，母親必須證明他們對孩子的愛，是一種根深柢固的道德要求，否則就會被群體視為「有缺陷」的母親。而不論是社會性抑或生物性，母與子間的連結時常造成難以估量的心力耗費，對孩子的擔憂始終盤旋於腦中；而人的認知資源是有限的，被孩子占用後，母親能夠用於自身的自然相對減少，使母親時常處於過度消耗的狀態；且既定的性別分工更加深這般處境，父親投注於孩子的心力大多遠少於母親，尚能保留較多的資源給自己。

更甚者，當同樣的情境在孩子的身上重演時，母親的身分會引發或加重過去曾受過的創傷，如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同性戀仇視或貧窮。對某些人來說，她們好不容易從創傷中稍微復原過來，卻必須再次目睹她的孩子面臨相同的處境，在回憶起同樣痛苦的過程中，也不得不為孩子撐起避難空間，外界會評價著母親的堅強，但對母親本身，著實是另一種心力交瘁。

「我付出了很高的代價，而我得到的回報是：擔憂和心痛。」

成為母親自然也有它的好處，如可以被社會主流接受、與孩子建立起無條件的愛的連結、從過程中轉化出成熟、慈悲、耐心、同情，但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獲得的遠遠比不上失去的，這完全取決於個人的主觀感受，他人的評價於此毫無意義。

說與不說都是愛

要把成為母親的後悔說出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同時也很折磨人，尤其社會傾向將此種後悔當作個人的失敗，讓談論這件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幾乎註定必須面對他人的譴責，並被貼上自私的標籤。在如此脈絡下，一部分後悔的母親選擇保持沉默，不向孩子袒露後悔，因為要分清楚「後悔當媽媽」以及「後悔生孩子」的差別，是相當困難的事情，更可能讓孩子陷入內疚的處境——認為是自己帶給母親痛苦，因而讓母子之間的連結崩解；這並非母親們所想要的結果，因為她們始終珍惜著與孩子之間的連結。而另一群母親則抱持著不同的觀點，她們認為與孩子分享曾經經歷的後悔，是替孩子的未來做準備，因為筆直走向社會期待的道路，可能帶來難以忍受的苦難，她們必須指出不同方向的路，不讓孩子複製她所經歷過的痛苦。

「後悔生了孩子並不是罪惡。真正的罪惡是不對自己坦承，也不對孩子們坦承；真正的罪惡是留下一個不能說出、不能寫下也不能透漏的黑暗秘密死去。」

母親角色的可能性

這些關於後悔的聲音並非只想傳遞出負面情緒，而是要指引人們去看見人類經驗的更多可能性，同時正視那些加諸在女性身上的不合理期待，讓母親這個角色擁有更多元的樣貌，而非以一種神聖化、模式化的角度要求所有母親，讓每個母親有機會獲得養育孩子、自我療傷的資源，減少單方面的責任綑綁，讓母親能夠始終保有自我的身分，不再全然地犧牲奉獻，以一個個體的身分存活著。與此同時，應接納對於母親角色不感興趣的女性，不會因而受到不公正的評價，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主觀的價值判斷，生兒育女帶來的體驗與充分專注於自身的自由，兩者之間並無優劣之分，僅是一種生活的選擇。期望未來有更多人能夠接受，母親可以展現出相當複雜且矛盾的情感光譜，從深深的愛，也同時帶著難以言喻的後悔；母親也不該是一位理想員工，需要去符合所有的期待，與孩子之間的連結也可能具備著某種彈性，在愛與責任之外，還有著尚未發掘的可能性。

直擊本身的偏狹

這是一個看見多元性的過程，閱讀中我如社會大眾一般，對母親的角色充滿既定想像，過往也曾經譴責過在我心中「不合規定」的母親行為，即便我一點都不理解那個人為何會有如此表現；用社會學的說法，那是一種去脈絡的判讀，我也正在實行社會強加於他人的邏輯，而我明明就如此痛恨他人用既定的方式來理解我。即便已經自認自己是個足夠具有多元意識的個體，但仍然難以逃脫出無所不在的社會意識。因此，持續去擴展自身的視野仍然是必要的，要假設自己活在永遠的偏狹之中。

對於是否要有孩子，我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盤旋著，是個無法回頭的決定，影響又是如此巨大，沒有足夠的勇氣，是不可能跨出那一步的。書內對於後悔母親的訪談將我未知的恐懼具象化——是的，母親可能被痛苦縈繞，且無法言說；是的，社會加諸於母親的期待是壓迫的根源；是的，若不照社會的腳本生活，主流社會將戴著有色眼鏡給予個人價值評斷。我相當感謝這些訪談，人類的痛苦與掙扎確有其共性存在，而恐懼時常是在定睛面對後，就可能找到解方。我還在掙扎，但我會盤點手邊的武器，來面對集體意識可能造成的傷害；但或許有另一種如果——我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那可是相當值得來一場超越自己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