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

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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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溫柔的手牽著我的手

不經不覺母親離開我已十年,回想十年前大除夕的早上,那天天氣特別寒冷,清早收到女傭姐姐電話,說母親沒反應,我請她立刻叫喚救護車。我便乘的士往醫院。家住新界,距離母親住處頗遠,心急如焚的我,總覺的士司機駕車特別慢,不停地說:「我趕時間,可否快些?」司機也不已為然,我更心跳急促,手心冒汗。到了醫院急症室,看到母親卧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動也不動,醫生說:「我們盡了力,她抵達醫院前已沒呼吸。」我瘋狂地緊抱著母親,大喊:「媽媽!我咁錫您,您點解要走?」任何人跟我說話好像聽不到;很想,很想,高聲呼喊後她便醒過來!當然是徒勞無功!到今天我還是很怕到那間醫院,總覺得那間醫院是奪走母親的地方,使我永遠不能再見她!

回想我出生時,家境貧窮,租住舊樓的小房,爸爸、媽媽、哥哥和我。哥哥長我一歲,據母親說她生產哥哥不久便有了我,尚未復完便又再懷孕,所以我身體特別弱,未足月便出生。半歳大的我,因大陸老鄉有要事,母親背著我回鄉,當年大陸很窮,交通非常不便,同時回鄉要帶備很多物品,如衣物、糧食等,路途艱辛可想而知。她說我在途中肚餓,哭個不停,沒法子便在路邊餵人奶給我,路邊人多車多,免為其難都要面對。

一歲後,當年的舊樓多是一樓十四伙,各住戶常為了用廚房爭執,母親為免和人爭執便把爐具搬到只有數十平方尺的房間內。她煮食時,哥哥玩抛球,我剛在爐下,哥哥把球抛進鑊裏,鑊中正好有熱騰騰的油,鑊被球打翻了,滾油倒在我腳上,左大腿與小腿沾滿了滾油,母親頓時驚叫,其他住客也擠進了我們的小房。住客們七嘴八舌,有說用豉油,母親便用豉油塗在我小腳;有說用香爐灰,母親便用香爐灰,傷勢沒有減少之餘還越來越嚴重,不得已情況下把我送進醫院。醫院護士罵母親:「你點做啞媽,搞到女個女咁!」母親淚如雨下,忍聽著我被護士們洗傷口的慘叫聲。是晚左腳發炎,發高燒,醫生說險些成了跛子。

我大概一歲十個月,母親便要入院生妹妹。母親拜託親友照顧我和哥哥。在她入院生產時我又發高燒,這次是肺炎。母親出院後既要照顧初生妺妹,又要照顧多病的我。母親十分了不起,這樣艱難日子從沒想過放棄我。自始之後我每年大病一次,身體很瘦弱。母親和父親經常聽街坊人士介紹諸多偏方,即使那時很窮,再貴也願意買來煲給我吃。這些偏方多是味道極差,難於進口,幼年的我怎會體念親心,每每要她喝罵,甚或打罵才免強喝一兩口。

我家生活環境稍有改善,可搬進較大的獨立單位居住,母親為了省錢,實行包租,把房子間兩房,一房自住,另一房租給他人,也另建一張上下格床,租給兩位單身漢。雖是擠迫,比過去住舊樓好。我的身體未好過,吃藥是家常便飯。後來我竟然患上了肺結核,父親帶我進醫院。在沒有隔離設施的年代,我患了高傳染性的病,在醫院裡被重重的屏風圍著,不管是醫生或護士,進來要戴口罩,穿特別的白袍;我雖是小孩,那時探病時間和成人相同,更不能留下陪伴。我每晚哭著要回家,掛念著母親。因我患高傳染性病,全家要照肺,醫務衛生署人員來消毒,租客即晚搬離,街坊蜚短流長,甚麼「佢個女個病會惹人!」,碰面也避開轉路走。多年後聽母親回憶此事時,難過之情仍掛在臉上。當年她不敢在人前垂淚,每當探望我後便在車上不停地流淚,她說怪責自己不好,連累女兒多病。在醫院住了多久?已忘記了,只記得進院時是冬天,還未過聖誕,出院時已是盛夏。出院後母親已沒有太多聽街坊的偏方,反而多看報紙上的資訊。當年我們一家還住在灣仔,暑假時,每天母親要我們早早起床,帶我們沿灣仔夾道走上寶雲道,在姻緣石附近的羽毛球場打羽毛球。假日時,無論有多遠,有多困難,她必定與爸爸帶我們數兄弟姊妹四處遊玩,如元朗、西貢、沙田、長洲、深井、大埔……等,都是足跡所到之處。

中學畢業後,家庭生活有改善,父親做了老闆,有自置物業。我出來工作後每年抽時間外遊,大江南北,乃至歐洲等地,背著背包便四處去。少年輕狂的我,從沒想過母親會擔心,有一次更在出發前一天才告知母親明天飛往羅馬。還未有手機的年代,至電回家要用長途電話,沒有短訊,whatsapp等,她經常擔心我身體能否適應外地環境,會否病倒回來。每次回來後,她必定很高興,父親必定加餸。

我二十一歲成年時,母親竟然為我到黃大仙求姻緣籤,她很想為我找到一位可以照顧我的人,她怕她年紀再老,或有一天離世,不能再照顧我。不論我讀書、找工作,她總是要求不要太操勞。她最反對我讀夜校,她說我讀不來,太辛苦。一向反叛的我當然不聽她的話。自我開始踏足社會,未停過到夜校上課,每晚母親必定留很多飯餸給我吃,湯水必不可少。

婚後,生了女兒,我工作地點很接近母親住處,女兒進了幼稚園讀書,我雖聘了女傭,因不放心,女傭接了女兒放學便在母親家吃午飯,待我放工後與女兒、女傭一同回家。母親對這外孫女特別痛愛,不論是出外拜神,或是晨運,不會忘記買玩具給小孫女,每天總問過孫女喜歡吃甚麼,便命女傭煮甚麼。我放工後必定抽時間和她閒談,我們無所不談,由社會時事、政治、生活點滴等等。同時也經常拿舊照片看,母親年輕時十分漂亮,也愛打扮,很有五十年代電影明星的味道,總覺得母親嫁給粗魯的父親很不合襯。

歲月催人,不經不覺母親的手粗糙了,但仍然溫柔

自父親離世後,母親身體日漸衰弱,哥哥的兒子患有唐氏綜合症,她耿耿於懷,我陪她到各大寺廟拜神,稟神時總是說:「硬係我前世唔好,搞到個男孫咁樣,有報應就報係我到啦,求菩薩保佑」母親永遠將所有責任負在自己身上,從沒怨天尤人。能自己解決便自己解決,盡量不求人,一身傲骨,她常說:「求人很難,自己做到便自己做」就是這樣,她協助父親創業,生活算是不錯。兒女各人有自己事業,且有自己物業。她一生奉獻了這個家,積勞成疾,年老還放不下孫兒。她一生總為他人而活,沒想過自己。當年母親沒放棄這個多病的女兒,苦心照顧我們兄弟姊妹,年老還要擔心孫兒,總不想為自己享清福作安排。

母親離開後,常常想夢到她,十年來夢到她不過幾次,我怪責自己是否已忘記她。妹妹說她決心離開這世界,所以不向我報夢。妹妺更安慰我說,她可能在另一世界很開心,或是她已投胎做另一人。茫茫十載,時間沒沖淡我對母親的思念,每每在夜欄人靜時,便想起和母親生活的點點滴滴,母親在我心中永難取代,她並沒有離開,她仍在我心中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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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田我是個頽廢的書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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