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語的語言學和政治學討論

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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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與台灣之间有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對峙中,台灣社會在費力地打造自己的有异於中國的自我認同和定位,以便讓台灣人和國際社會可以一目了然看到台湾的独立性,独特性,以便謀求自己不被中國吞併。隨著台灣的民主化,對台灣語言的獨特和獨立地位的強調也是這種打造努力的一部分。然而,至少就在Matters上可以看到的有關台語的討論而言,对相關的語言學知識不甚牢靠,導致討論者在不知不覺間給自己挖坑,給辩論對手遞刀。
意大利乡村景色

小引:MaxJames發表的【《語言學家解破台語》:台語比你想得更「促咪」!】一文介紹一本台語語法書,並談了自己對台語問題的感想和認知,很有趣。但這篇有趣的文也展示出諸多問題。

討論語言問題,討論方言問題,任何方言問題應當說都是有趣的。人畢竟是語言的動物,語言是人人要用的,因此眾人會對語言和方言這種跟自己密切相關的話題發生興趣。

然而,語言討論的詭異之處在於,語言問題常常看起來很簡單,一目了然,人人皆知,但這種簡單往往是讓人上當的簡單(即英文世界所謂的deceptively simple),因为牽涉諸多細微而重要的知識。假如對相關的知識沒有足夠的了解,討論者便會陷入自我纏繞、自相矛盾、自我挫败的困境。

因此,語言問題討論也是可以是很好的思想操練,知識操練,邏輯操練,需要精心,細心,不但要對相關的知識做足功課,而且在闡述相關知識的時候也需要精準的表達,同時又要保持討論足夠寓教于乐,至少是不要演變成令人厭煩的劈頭髮式的技術細節論辯。

於是,語言討論也是很好的語言操練,修辭操練,文學操練。好的文學表達必須是、必定是精確又精巧的。

以下是我對MaxJames的文章的回應。前面說過,該文展示出很多有趣的問題,但為了控制篇幅,也為了避免對讀者的注意力和耐力構成過大的考驗,我只是挑選評論了該文開頭的一些我認為是很明顯的問題。

我的回應和相關討論也是我本人的操練記錄。其中有什麼破綻,有什么笨拙和不周全之處還請讀者不吝賜教和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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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學家解破台語》:台語比你想得更「促咪」!】一文非常有趣。但为了辩论,为了促成或辨析新知,还是要提出商榷。

先生大作的有关方言的立论基础是,方言是 “未經學習但彼此仍能通話的語言變體。” 显然,这个基础非常不牢靠,因此大作(以及大作所引用的语法书)提出的例证往往不是支持而是捣毁自己的观点。例如,

(这本台语语法)書中整理出六個台語的否定詞:

每個否定詞都有其應用場域,不能混用。有意思的是,其中並沒有「不」。因為「不」其實是來自文言的借詞,在台語中只有某些固定用法(如:不三不四)會用到。

我可以在这里指天发誓,作为一个在中国大陆出生长大的人,我对台语一窍不通,半窍也不通,从来没学过台语,但这六个否定词,我(以及任何一个娴熟于联合国所认可的中文/汉语/中国官话/普通话的人)可以无障碍地理解其中的五个。请问,我是否可以说:从这些台语的否定词例子来看,台语就是中国官话、普通话的方言呢?

另外,在讨论方言问题的时候,你说,没有人会说葡萄牙语是西班牙语的方言。这种说法让我想到两个问题:

据我所知(或曰,据我所闻),说葡萄牙语的人和说西班牙语的人彼此说话,大致可以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的,因为两种语言很接近。因此,按照你的提出的方言的定义,葡萄牙语确实可以说是西班牙语的方言。

又,据我所知(或曰,据我所闻),说俄语的人和乌克兰语的人彼此说话,也可以大致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因此,按照你的说法,俄语也可以说是乌克兰语的方言(或乌克兰语是俄语的方言)。

说到这里,俄乌战争的大背景之下,在俄罗斯发动战争的理由的大背景之下,在中国和台湾以文化为背景的大有你死我活的对峙的大背景中,我相信作为一个台湾人的先生大概会警觉起来,警惕起来。

由此可知,在讨论语言问题的时候,先生和那位台语语法书作者先生在语言学方面的论述不够严密,而且,也没能考虑到(或曰,没有严密论述)跟语言学相关的政治问题(对语言的差异和独立性的认知牵涉政治甚至就是政治),导致相关的论述有大破绽。

先生以及那位台语文法书作者先生当然可以说,台语不是汉语的方言。然而,这种说法是大可商榷的,因为他以及你的关于方言一词的说法(用法)本身有问题,因此会导致困惑和混乱。

不知台湾的基督教会现在使用的《圣经》是什么译本,但在我比较熟悉的、而且也在世界各国华人中广泛通行和使用的《圣经》和合本译本当中,“方言”的意思 就是外语。这有《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一句非常有名的经文为证: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

我们知道,圣经的翻译用词是非常严谨和讲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和那位台语语法书作者先生拿 “方言” 一词大做文章是把文章做错了,是自乱阵脚,自己给自己挖坑了。本来你们可以用大家都接受的《圣经》,借用《圣经》的权威给自己提供支持的,不是嘛?

我要坦率地说,在讨论语言学的问题的时候不懂相关的历史,不懂语言学会很吃亏,因为在不懂的时候提出的观点会不堪一击。

比如说,在讨论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关系问题时,不说别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彼此读数字相互理解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说俄语的人和说乌克兰语的人大概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想起前不久在意大利旅游,在罗马街头向一个几乎完全不能说英语的意大利老先生寻求指点电影《罗马假日》中的著名场景中的真理之口在哪里。(有传说说,一个人要是说了谎言,手就会被那人面雕像的口给咬掉)。老先生用意大利语指点说:就在那里,你看,那边好几个门,1,2,3,4,5...。

我完全不懂意大利语,但我懂一点法语,就听懂了老先生说的意大利语数字,因为意大利语数字uno,due,tre,quattro,cinque跟法语un,deux,trois,quatre,cinq的发音很相似。听懂了数字,再结合老先生的手势,我也就大致明白那老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真理之口雕像在第五个门后)。

因此,按照先生的观点,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或者法语跟意大利语应当彼此是你所谓的方言。

然而,一个没有学过粤语的中国北方人是听不懂广东人读的电话号码的,即使广东人慢慢地读也不行。因此,中国北方话(汉语、普通话、官话)可以说跟粤语或台语彼此是毫无争议的外语。

在讨论语言学问题的时候,对这样的细微而重要的区分了然于心非常重要。否则,会动辄给自己挖坑,或白白丢失对自己有利的论证、论据、论点。

综上所述,有关方言的讨论还有很大的细致化的空间。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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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喜歡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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