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最后一人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从床上起身，从二层小楼的窗户朝外望去，只见昔日忙碌的商业街已是空无一人，远远地还能看到商场楼上那些写着“近几日我司特大促销”的横幅。红绿灯前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几辆汽车，好似一旦灯光转绿，它们就会立刻再次启动，重启自己的行程，但伊分明观察到驾驶座上并没有一丝人影。伊打开社交媒体（好在网络还未中断），发现最后一条信息出现在昨夜的十一时十五分（伊就寝后的十分钟），其后就没有任何信息了，不论如何刷新，都只是一片空白。伊忐忑地披上衣服走出住所，沿着大街行去，一路从市中心走到荒野，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伊总算是确信了自己已是世界的唯一。

伊起初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适应感，实际上能够一个人独享整个地球对于伊来说一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伊想起伊小时看《哆啦 A 梦》，其中有一集里有个叫“独裁者按钮”的道具，使用一次就可以令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消失，而因为大雄讨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想最后竟滥用至使得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消失的局面，大雄因此感到既寂寞又愧疚。伊当时看这一集时说实话对大雄是十分不屑的，伊觉得人在与人相处的情况下是无法获得完整的自由的，总是不自主地活在社会的规训之中，人与人之间互相监视着，随时准备着把不符合主流价值的人开除出社会，这样的生活状态令伊感到厌恶，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岂不确矣？那么如今可以一个人生活岂不是一种理想状态吗？大雄就是因为太软弱才会感到孤独！伊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与对“独裁者按钮”的憧憬度过了青春期，直到现在如愿以偿。

伊欣喜地接受了现状，一下子完全抛弃了对即将到来的考试的恐惧，也打消了往后要不断与亲戚朋友虚与委蛇的焦虑。伊小步跑进自己常去的书店，将其中的教辅书以及各种人际交往指南都收集起来，费力地聚成一堆，淋上自己从加油站里取得的汽油，然后点火。伊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只感觉一阵欣慰，甚至那残留的、飘飞的灰烬也觉得如蝶翅般和美可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伊一感到烦闷就来焚书消磨时间。

伊就这样度过了最初的几年：终日不断地在城市中游荡，去了很多之前因为杂事缠身而没有时间去的地方，饿了就去各地商店里拿一些食物和饮料（伊因为自己并不会做菜，故而再也没有吃过一顿熟食），伊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前的那些规矩繁琐的宴会令伊感到窒息；困了就去伊所有能找到的豪奢别墅中睡觉，不到一月这个城市里最漂亮的建筑伊就都去过了，然后伊的心中又开始对此感到厌倦，伊觉得不论建筑是多么华美、床褥是多么地华贵，对安稳伊的睡眠来说均毫无助益，一个人的身材再臃肿，普通的床板也足以容纳了，那么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人就是为了这些无聊的住所而奋斗终生嘛？伊想着这个问题，很为此前的人感到无聊。伊此后宁愿随身带着被褥，干脆睡在马路中央，失去了灯光的干扰，星月夜皆显得格外可人；穿衣方面亦如此，开始时只愿意穿伊所能找到的最高级的华服丽衣，但没多久伊就觉得无趣，这些衣装并不比普通的卡其布衣服来得保暖、轻快，甚至不比后者耐用，随便大一些的动作就有可能将其撕裂。此前的人穿这些娇贵的着装说起来不过是为了招摇自己的身份，但如今伊已经失去了社交的需要，这一最大的功能也不再有意义，伊就脱掉了这些奢侈品，往后皆着破衣烂衫生活。

过了几年，伊在这段时间里看了很多自然科学的书（伊把各种能找到的社科类书籍也都焚毁了），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想模仿古希腊神话中的 Pygmalion，再造一个喜欢的人来陪伴自己，但遗憾这样的实验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最终只能以失败收场。伊开始感到懊恼，原本伊将自己的人生意义托付在世俗意义的成功、被社会认同上，如今社会既已不存，自己又没有办法建构出一套一个人的生活模式出来，时间久了伊就感到非常无所适从。伊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伊相信自己的死期并不会太晚到来，那么要做什么才能令自己坦然地接受那一天呢？伊想到了去求助神祇，伊想会不会因为自己就是被神选中了才会成为这个世界唯一还存在的人呢？虽然幻想自己是天选之子（chosenone）让伊感到了短暂的欢愉，但转念一想也有一种可能是伊已经被神抛弃了，而其他消失的人则早已去了一个远比人间更好的地方——这后一种可能就和前一种一样真实。伊又开始为此感到痛苦无助，急切地想去接受洗礼、成为神的信徒，借此补救一下自己，然而伊又发现没办法自己给自己施洗，伊于是开始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无法驱散的绝望中，伊怨恨人为何是这么一种极为脆弱的动物，甚至比最渺小的细菌还脆弱，以至于没办法去过一种无意义的生活！

直到一年的春天（伊勉强还能靠着电子设备上的万年历来辨认时间）。植被愈发茂盛，源源不断地入侵伊所在的城市，即便是原来的市中心也是一片郁郁葱葱，晚间还能听到密集的动物叫声。伊感到有些害怕，加上伊也有些厌倦这座城市了，就想换一个地方生活，去附近的军营里找了一把步枪以及一些子弹（虽然人最大的威胁——其他人——早已不存）就启程出发。伊本想去这个不再以各个国家边界为划分标准的世界各地看看，但遗憾的是道路状况并不允许伊这么做，此前的汽车仍旧挤在马路上，使伊断了开车游荡的想法，如果伊会开飞行器情况或许会有不同，然而伊也不会。伊只得靠着双腿无目的地朝郊外走去，直到走到一片森林，伊依稀记得这里原本是一片农庄，不想短短数年就变了这么多。伊眺望着远处的参天巨木，窥见其中莺啼鸟啭、花红枝翠，不时有飞禽走兽奔走其间、一派和谐。伊心底里不禁感到这很美好，或许对于世界来说，人类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就算没有人世界也会千万亿年地存在下去，而不会对宇宙产生任何影响，什么“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是万物的灵长”不过是自大的空话，要是桦树有了像人类这样粗糙的智慧，或许也会大言不惭地自夸道“我是宇宙的中心”。伊心里暗自嘲笑着自己的族群，随意地找了一处草地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伊对这样的自然风光已经有些感到迷醉了。

转眼就到了黑夜，伊越发感到心力憔悴，伊真切地感受到没有人的世界并不比有人的世界更差，甚至由动植物统治的地球说不定会更好一些，人的出现说不定只是一个偶然，人类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是消灭自己？“那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也只是自杀呢？”伊这么想着，“如果为了让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彻底消失而自杀这件事是有意义的，而完成自杀的前提条件就是我还活着，那么是不是说自杀这个行为能给我的人生赋予意义呢？或许死亡能让我去到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可以让我作为一个人而在彼处存在却好似没有人的世界，但只是我的一种想法而已。而且我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个体能够意识到为了维护无智慧的美好世界必须得自杀，可是假若我死后这个世界再次演化出智慧生物又当如何呢？如果没有其他智慧生物又如何确保他们一出现就能被消灭呢？”伊陷入到无穷的沉思中去，久久地想不出答案，加上几日的困苦使得伊心烦意乱。伊站起来，想朝着星月念首诗来缓解一些焦虑，却不想诗一出口就成了无意义的喊叫，原来伊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语言能力已经退化至斯了，伊想到此前在书上看到过语言能力等于思维能力的论断，如果自己的语言能力再衰退下去，岂不是都没办法思考了？

“我必须立刻解决人生的问题！”伊下定决心。

伊重新坐下，将步枪竖直地放着，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犹豫着要不要扣动扳机。正想着，忽然听见边上的草丛有细微的响动，伊回头看去，只见从中突然窜出一只豹子，睁着棕黄色的、充满野性的双眼贪婪地盯着自己，口水顺着它交错的尖牙一滴滴地流下来。“如果我现在对自己开枪，至少还能少受一些痛苦，但如果这个世界仍有值得我追求的知识呢？”野兽并没有慈悲到给伊留下继续迟疑的时间，稍观察几秒，就如迅雷般朝伊飞扑了过去。

“砰！”

作者：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