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隱於臉書
還記得念大學時要上英語課(沒錯,因為我們英語太爛,校方要求我們上英語課惡補),跟那位文質彬彬、和當今某紐西蘭奇幻大導同名的英籍老師閒談間,他透露自己竟然從沒擁有過一台電視機,沒有看電視的習慣,眾人譁然 。
九十年代還是大家「撈電視汁送飯」的年代,電視被視為生活必需品,是廉價的消閒方式,對於有人沒有看電視習慣固然覺得匪夷所思,覺得他們跟世界脫軌。英國老人氣定神閒地跟們說他還可以讀報紙和收聽 BBC 短波國際廣播,已能滿足他的需要,我還深刻地記得他給我們這群黃毛丫頭的解釋,大意是:當一樣東西變成了你生活的必需品時,你要有心理準備當失去她時所要付出的代價。
近日大家忙著從各式的社交媒體「移民」或「跳船」時,作為一個除了因工作需要去接觸Facebook、一年在個人臉書只有幾個 post 的人,對此顯得有點兒尷尬,我算是那種精神上從沒有過倚賴過社交媒體過日子的人,別人看到眼裡或許會感到不惑。首當其衝被摑一巴掌就是「進步」兩個字,作為內容消費者,我當然明白社媒的即時、即食、即轉發的效率,以往連電視遙控器也駕馭不了的銀髮族,今天靠智能電話可在各社交平台運籌帷幄,是演化論又一新例;作為創作者,當然不會不理解社交媒體能為帶來的 reach,又或是她帶來的利害關係,尤其是在這個半 lock down 的社會下,你的臉書其實成了你「人間的證明」,沒上臉書你這個人就好像沒存在過一樣,催使有刷存在感的需要,又或是用近年流行述語「討拍」或「取暖」的需要。創作者往往要孤身上路,在社媒裡或許會感受到大眾的重視或關注,可被視為保障心理健康的手段之一,可樂而不為,但事實是否如此?
十七世紀法國通才哲學家 Blaise Pascal 提出過「無人能擺脫虛榮」,他認為虛榮的真面目是因為人類是感性的存在,每個人都天生愛自己,而愛自己的人同樣會不自覺地盼望他人也能愛著自己,就這樣不停地渴求他人的關愛,於是產生了虛榮。 他也有一句名言:人類所有的問題都源於人們無法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個房間裡 。
自己習慣了過著這種「大隱隱於臉書」的生活,其中一樣也許是為了壓抑這一份虛榮。作為一個準老餅攝影人,目睹社交媒體出現為攝影創作生態帶來的潛而默化的影響,這方面不用學者來著書立說也能看得透徹。攝影師用「經營」的心態看待社交媒體內容,創作周期亦因為要平台上保持人氣而變得愈來愈短,就算一些要經年浸淫的拍攝項目,也可能要在社交媒體發表一些 teaser,總會帶著不能言喻的焦躁。
使用社交媒體的大前題,本來就是你要先喜歡社交。可是以往那一輩的攝影人很多本身都是有點社交障礙的,這些 hermits 包括有法蘭克 Robert Frank,長年隱居於 Nova Scotia 那間小木屋,這類「閉關練功」的攝影師較為經典的例子還有傳奇紀實攝影師尤金.史密夫 W. Eugene Smith,尤以拍攝其「匹茲堡計劃」(Pittsburgh Project)時最為極致。這個因為紀念匹茲堡立市二百年,委託方原本希望史密夫用三個禮拜時間、拍攝一百張照片結案,嘗試從這個重工業城市透視戰後美國社會發展樣貌,Smith 視之為一生難得一遇的機會,意圖將其擴大為攝影史上規模最為宏大的拍攝計畫,甚至覺得這套作品有機會可以在攝影上成為儼如 James Joyce 的《尤利西斯》般的經典。
本來三星期的拍攝日程,變了一個三年的情神折騰,OCD 完美主義者在暗房琢磨那超過二萬張的照片,心力交瘁,經濟拮据之餘,與家人又不睦,惟有靠啃安非他命提神把日子撐下去,最後作品頗為屈就地在《Popular Photography》雜誌的周年特刊裡經過大量刪節後刊出,頓感意興闌珊就把所有成果封存起來,到身故多年後才被人重新整理,出版成《Dream Street》一書。
但現在的社交媒體,其實本身跟社交的概念關係非常薄弱,更多的是一種 persona 的塑造,對創作人來說這個有其效益的功能,雖然 Smith 在今天可能被當作一個 nerd 看待,假定他老人家活在今天,也許會到臉書塑造另一個人格型像;到生活上有需要時,可以搞個 Patreon 或 Go Fund Me,來讓支持者來幫你一把;創作不遇時可以搞一個 Kickstarter 來創造出版機會,而不用受那一大堆常給他白眼的編輯的嘴臉;他也可能是坐擁百萬 followers 的 Instagrammer,也許沒有了那份困擾他一生情緒的懷才不遇;也許因此沒有了啃藥的習慣,沒有了被拖垮的身體,創作生涯又可以長壽一點,或會有更多精彩作品傳世……諸如此類的奇想。
但到頭來那個一定不會是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 Eugene Smith,頂多是一個由 Johnny Depp扮出來的次貨。人生歷鍊、砥礪或挫折是很難有捷徑,但更重要的是很多個人創作歷程上很多情緒化的決定,孰好孰壞,都會被社交媒體迴響的浸染而變得務實,可能潛意識下變得更傾向迎合群眾,更直接了當的說法是更民粹,那份造就其作品個性的遺世獨立氣質,也許會蕩然無存。
自己有時候覺得社交媒體帶來給攝影人衝擊,有時候可能被過度放大或演譯,上一代的媒體或社會學者如 Pierre Bourdieu 早就明言攝影是「中眉的藝術」(middlebrow art),鄉農社會(peasant,相對於 monsieur 士紳)希望用攝影去提升自己地位,模仿那些城市人(city-dwellers),John Fiske 就定義流行文化是一種通過消費過程變成普通百姓的資源的文化,攝影在社交媒體的角色不外乎強化這兩人的想法,將兩者融合起來,只不過是更有效率,更隱性和巧妙。
今天要 Facebook「跳船」到 MeWe,又或是 Whatsapp 跳船到 Signal,到頭來其實還是在坐船,今天因為私隱問題而跳船,但難保這些剛崛起的平台坐大後出現問題時,到時候又能找到替代品嗎?正如我以前那位叫 Jackson 的老師所言,你要有隨時失去她的想法。沒有船可以坐時走路可以嗎?儘管是屯門到柴灣,上水到觀塘,我們有一千個理由去開脫不能沒有交通工具代步的理由,但實情是城市長途步行近年在網上已成為一個小小的熱潮,有著一群堅實的 flâneur。
有點 deja vu 的是,到今天我有著跟那位英文老師相同的嗜好,有時候心血來潮去收聽一下現在算是明日黃花的短波廣播,確實是一個非常 nerdy 的嗜好,搜尋一下現在已為數不多的短波電台。這些短波廣播電台性質五花百門,有政府營運,也有流亡反政府團體,有宗教團體用來傳福音的,也有傳送間諜暗號的 number stations 等等;其中比較特別的(也是香港比較容易接收得到的)是兩個在日本的短波廣播,一個叫「故鄉之風」(ふるさとの風),另一個叫「潮風」(しおかぜ),分別是日本政府和民間團體為被北韓綁架的日本國民所進行的廣播,內容大致上是重申對北韓綁架日本人事件立場,給他們簡報一下過去一周的新聞,也會給那些被綁架的日本人念念家書,又或是他們的家人朋友點唱歌曲給這群假想聽眾,至於這些廣播能不能被對方收聽得到?天曉得。
但正如這些電台的命名,都不約而同帶著一個「風」,電波就只能像隨風飄送,聽天由命,這樣鍥而不捨大費周章,為的只是那十七個被北韓綁架的國民聽眾,雖然這十七人是沒有機會給你一個 like 或 thumb up,但卻設法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受到重視的。上一代攝影人對攝影作品的傳播,其實都頗有類同,作品就如隨風飄散,對口有十七個觀眾的話,就好好看待這十七觀眾,珍惜得來不易的迴響。
或者得閒試下行下路啦。
(原文刊於攝影同人誌《虎豹瑪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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