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了一半的女人
我以陸配的身份進入台灣有三年了。 這三年裡,我讀博、工作、生育,一支蠟燭三頭燒,報復性彌補之前在義大利時迫於疫情的賦閒。 當然,我不是超人,所以三樣做得都不怎麼樣,上學划水,上班摸魚,帶娃滑手機。 我曾經苦思冥想這三樣要先放棄哪一樣,最後放棄了我一開始以為最不可能的選項——工作。 我試著給自己的選擇找個體面的理由,譬如,那只是份狗屎工作,或者是,我拒絕被異化,但在許多人眼裡,這年頭裸辭的人是愚蠢的,畢竟「無恆產者無恆心」,如果她還有點知識,那說不定更是危險的,是要造反的。
我也確實有幾次「砸場子」的經驗,像是小學時候評比獎章,班上幾乎人人有份,只落下了一個少言寡語沒啥存在感的後進生,我立刻站起來指出,說哪怕是勞動獎呢,人家搞衛生可認真了。 在台北,講座活動一向豐富多彩,前兩年我囿於育兒去不成,最近半年終於有時間去參與一下了,每次碰到互動環節,我都忍不住要提問,但作為陸配,我揪著這邊房間裡的大象,總顯得有些冒犯,有時甚至讓慈眉善目的講者面露尷尬。 我後來琢磨,覺得是不是應該把自己再放低點,或者閉嘴,畢竟自己在別人眼裡可能是蹭吃蹭住的窮親戚,有什麼資格去指導伊過日子呢?
不過我先生倒不覺得我應該閉嘴,當講則講,不管有沒有影響,這才是我們認同的「自由」嘛。 我有時碰到大陸學生,有交換生和陸生,他們對台灣多少都有些濾鏡。交換生最多只能待一年,環台打完一圈卡,就差不多要回去了,因而他們總是戀戀不捨地說,「好喜歡台灣哦!」陸生雖然能待久些,但有「三限六不」,不能在台打工,體驗亦有限。 身為陸配,我更有機會深入台灣肌理,但因此更自由了嗎?
我常想起2013年,自己身為陸客初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買林志炫的ONE Take專輯。 彼時他因為《我是歌手》翻紅,而我中學就買過他的卡帶,作為老「知音」也跟著新粉們熱血沸騰,自由行一開,我就跑來台北朝聖,在忠孝東路邊走邊哼他優客李林時期的《認錯》:「一個人走在傍晚七點的Taipei city,等著星空就像黑夜一樣的來臨。」也是在這一年,誠品進駐台北松煙, 兩年後又進軍大陸,首家旗艦店開在我的老家蘇州,一時文青雲集,風光無兩。
2016年夏天,我再次抵達台北,在誠品松煙參加一個寫作工作坊,採訪一個創業的陸生,問他為何明明受限還要堅持,他引用侯孝賢的話,說有限制才有自由,台北於他是個很好的起點。 那時的我即將前往義大利留學,對於他所見證的台灣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三年後將在米蘭遇見我的先生,翌年成為陸配,輾轉到這裡生活至今,更不知道將有大疫三年,為世界劃下分水嶺,把離散變成日常。
那時的我急著離開,像是末日的洪水要來了,要趕最後一班船。 那時的我奉伍爾芙的話為圭臬:「身為一個女人,我沒有國家,身為一個女人,我的國家就是整個世界。」那時的我想要掙脫那張隱形的網,儘管自己也回答不了百年前魯迅的提問,「娜拉走後怎樣?」但總之,先「潤」再說嘛。
我後來和先生開玩笑,說自己是潤了一半的女人,想留在義大利,但又在疫情爆發的時候匆匆離開,想過單身生育,但仍然結了婚。 我從那個房間走到這個房間,仍是在房子裡打轉,眼見外面淒風苦雨,而我留戀有瓦遮頭,不敢更決絕地走出去,乃至一把火把房子燒了——革命不徹底,就是徹底不革命咯? 但我又想為自己辯護:非要燒了這個房子,才能住得更進步嗎? 非要提著自己的頭髮飛起來,才算是擺脫地心引力嗎? 那些日常的、瑣碎的乃至折磨人的,會不會才是更真實的呢?
在「潤」的流行敘事裡,生活彷彿是爽文,我們沒有安土重遷的包袱,也不用精打細算,藉著一門語言、一個文憑、一份工作乃至一段婚姻就能開啟新人生。 可是,連三十年前拍的《北京人在紐約》都已經不相信美國夢了,當下我們的遷徙難道就能一路向好、向正確、向公平了嗎? 還是如王小波所說,「人生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我們不在這個房間受錘,就在那個房間受錘,錘出優越,錘出價值,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2019年在米蘭居家隔離的時候,我和先生說希望能實現遷徙自由,現在看來真是個奢侈的願望,也許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實現不了。 但我仍相信作家阿特伍德所說的「見證之舉」,即普通人在非常時期的日常記錄,是身為寫作者能做的最重要的事。 面對過去三年在台北的紛繁複雜,我必須也應該記錄下來,也許未來回望時,它將是我人生的一個漫長的伏筆。
(我希望參加「MattersZine創刊號」,這篇是「個人創作心路歷程」,我選的範疇為「當遠方來到腳下」,此文已選了兩個相關標籤,包括主題標籤「#當遠方來到腳下」、報名標籤「#MattersZine創刊號徵集」,並且在文章底部,貼上我的選集,以作報名活動之用。
在這個選集中,我已選好我的代表作,並排列好次序,整個選集總字數不多於1萬字,選集名為「台北,一個漫長的伏筆」。這篇<潤了一半的女人>是創作心路歷程,也是「台北,一個漫長的伏筆」的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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