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零纪元（二）

二

空空落落、充满瞌睡的城市，唯独在核酸亭前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确切的说，“核酸亭”这个称谓已经是历史了。目前这里叫“疫哨”，即与疫情战斗的前哨，这个带有军事色彩的称呼显然与逆行战士们每天的战斗更加匹配，也更能显示军事化大国全民皆兵举国战疫的集体主义色彩。

男男女女带着厚重的口罩排着九曲十八弯的长队。肥胖的汉子、佝偻的老太太，打打闹闹的小孩子、低头玩个人助理的大姑娘……虽然口罩挡住了大家的面部，但眼睛还展露在外，按理说根据眼睛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美丑，但排队的大家几乎人人都长着一双一摸一样、毫无波澜的眼睛，就像戴上了统一的灰色隐形眼镜一般。

“战士，您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让我先做可好啊？天气热呀！”一个老太太不停地扭动着佝偻的身子，试图往队伍前边拱，排在两边的汉子皱着眉头，尽量贴近彼此间的距离防止老太太钻进来，汗水在他们脑门上发着晶莹的亮光。

“别挤！不知道排队保持安全距离啊！让老人先做！”“疫哨”下负责维护秩序的逆行战士看到，对男人们扣扣索索的举动厉声喝止。老太太扭着身子走进队伍前排，连声道谢。战士也不回话，摆摆手指示队伍继续往前走。

这时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从疫哨跑出来，他们是老师领着出来做核酸检测的，此刻已经检测完毕，他们都是纯洁的——当然了，这么小的孩子嘛！怎么可能是不纯洁的呢？孩子们跑到逆行战士跟前，老师用私人助理播放起了音乐，这音乐的旋律已经是家喻户晓了，是儿歌的调子，轻松活泼，充满儿童特有的轻快。孩子们随着音乐对跳起舞来，在舞蹈动作中夹杂着鞠躬，作揖，还有跪拜磕头，老师笑吟吟的录像，等曲子播放完就命令孩子们排队、整队、稍息、立正，齐步走回学校了。

这种孩子向逆行战士致敬的仪式最早起源于民间家庭，十多年前，因为大疫爆发，生活进入封锁状态后许多百姓出于对疫病的恐惧，只有在看到医护人员时才会意识到国家还没有抛弃自己，产生了温暖的安全感，于是让孩子对医护人员跳舞，表达全家的感激之情。如今，医护已经变成了逆行战士，这套致敬的环节也慢慢制度化。特别是有一年，人民领袖在官方讲话中说道：“逆行战士为了守护我们的人民，对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幸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以他们自己的血汗，守护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因此人民群众也要时刻铭记并感恩逆行战士的巨大贡献和牺牲，自发性开展多形式的爱国拥战活动，各级政府要对活动加强引导，打造出一批人民群众讴歌祖国、讴歌党、讴歌人民军警、讴歌逆行战士的品牌化精品活动。”此言一出，各地歌颂逆行战士的文化活动如同炸开一样层出不穷，绘画、歌舞、诗朗诵、网络剧、动画……形式多样的感恩文艺创作数不胜数，各地还广泛开展了评奖活动，将单位与个人在歌颂逆行战士文艺创作方面的获奖情况纳入了晋升考核标准，有些有才的人，用CG技术制作出表现逆行战士感人事迹的网络视频剧，由于画面细腻、情节动人，在短视频APP里颇受欢迎。至于没什么创造力的人，就只好用最土的法子，即让孩子对逆行战士跳舞了。这样也许会被认为乏善可陈，但毕竟也是热情可嘉，谁会反感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童声清唱，跳起感恩的舞蹈呢？

“感谢你，好叔叔，好阿姨，有你们在一起

感恩你，甲不离身，你我两依依

有你在身边，每天是春天，多谢你，我要祝福你，福寿与天齐……”

孩子们刚唱过的这首歌叫《两依依》，在清零时代，这是人人都会唱的一首儿歌，这首歌旋律极为洗脑，听后十分钟之内旋律都会在耳边萦绕。起初，李晓明很怕听到这首歌，他对这种儿歌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每次听到这个曲子都会恶心到想吐，这也许也是自己不纯洁的证据吧。但经过多年的洗礼，他对这首曲子渐渐变得麻木了起来。

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的做着检查，如今的核酸检测跟过去大有不同了。过去只是用棉棒划舌头，然后对沾有唾液的棉棒进行化验。如今则是首先被检测人要拿出个人助理，从中调出个人二维码展示给逆行战士看，同时张大嘴巴等候，逆行战士会扫描上面的二维码，确认无误后，再用棉棒在受检人口中划一下，以示合格。

所谓个人助理，在清零纪元来临之前叫“手机”，也就是移动电话。清零纪元正式开始后，国家正式拉下了对外的铁幕，与一切外国切断了联系——当然，许多国家之间公务的联系和贸易还在继续，但民间获取外国资讯的渠道全数关闭，民用品的交互贸易亦在断绝之列。因此，过去人们能用到的外国大牌手机，一夜之间就成了不存在之物，什么圣地亚哥产的鸭梨牌、日出国产的杰尼牌、高句丽产的五星牌……这些牌子的手机全部不再进口，赶出大陆市场不说，国家亦严禁居民保留这些手机的存货，对外国产手机挨家挨户进行征缴。收缴理由是，这些手机都由西方敌对国家制造，特别是我国的头号敌国圣地亚哥，在出场的手机里置入了监控芯片，会在不经意间用无线电波腐蚀我国国民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在睡觉时，电波尤其强烈，会把一个思想纯正的君子慢慢腐蚀为思想堕落、背离党、背离人民的叛徒。甚至还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目前搅乱生活的病毒也是邪恶的外国人通过手机为主的进口物传进来的。因此，中央决定收走手机，实属关键时刻的亡羊补牢，是挽救民族存亡的关键之举。

为了补偿大家失去手机的不方便，国家自主研发了新款的“女娲”牌和“伏羲”牌手机，均采用国产的“盘古”系统，确保安全可靠，万无一失。这种手机由国家免费配送最基础的型号，愿意赶时髦的人当然也可以去官方商城购买更好、更新的机型。这种手机在保有传统手机通信、上网、娱乐、支付等功能的同时，杜绝了西方手机的缺点。比如就安全性而言，所有人的手机号码一律连接公安部和民政部数据库，国家的大数据技术此时已经成长为世界第一，不管谁在哪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打了什么不该打的字、或者跟别人发生了争执被记录仪收录到，公安部大数据指挥中心立刻就会联通民政部门，对当事人所在地区派出所下发指令，将可能发生的不和谐事件第一时间消灭于无形，极大保护了人民的安全。而且，因为所有人的信息都集中在手机上，比如爱看什么书，短视频最爱看什么节目，查询过什么电影，最常点的餐厅外卖是什么菜，为那些爱好消费过多少钱……等等，大数据都会为每位用户量身推荐日程安排，根本省的机主再费心思考自己下班后放假时该做什么。因此，为了与包藏外国人祸心的传统手机区别开来，清零后的国产新机型一律改称“个人助理”，它也的确名副其实。根据用户行为自动生成的二维码，大大减轻了逆行战士的工作负担。

就在李小明还满脑子还在回放《两依依》的旋律时，突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巨响了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

这是有人不纯洁的信号，这也真是新鲜的很。按照目前的比例，一座人口两千万的大都市里，官方公布的不纯洁人数约为100人左右，每日新增不纯洁人数一般在10人以内，几十万、一百万人里可能就有一个不纯洁者，这概率并不高，但偏偏在今天被李晓明碰上了。

“疫哨”里的几位逆行战士高度紧张起来，他们站起来，分工有序。一人面向群众高呼：“都保持秩序！向后转！各自退后三米！”另一边，其他两位穿着防护服的战士早已行动起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熟练的擒拿技巧将那名被检出不纯洁的男子反向扭住手臂按倒在地，过程还不到两秒钟。

“战士，我冤枉啊，我是纯洁的啊，一定是仪器哪里出错了！”被按倒的男子刚申辩了一句，又扑过来一名逆行战士，用铁扳手对着男子的嘴巴狠狠就是一论，男子当场惨叫着，血和牙齿一起从口中吐了出来。战士放下扳手，用一圈早已准备好的铁丝缠在男子嘴巴里，另外两名战士则是反铐住他的双手，旁边一辆带铁栅栏的救护车已经就位，从上面又跳下两名战士，他们揪起男子，掀起他的衣服抱住他的头部，四名战士一起将男子塞进了救护车，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

群众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人群中炸锅般议论起来，甚至有胆子小的女孩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许多老人高叫：“战士，战士！那我们怎么办？！”负责维序的战士用电喇叭高呼：“大家保持好秩序！都不要慌张！在原地站好！马上会有增援人员前来，在此之前，谁也不许动！”一边说，另一边早就有人划出了隔离带，在排队人群四周摆下了“禁止入内”的牌子。

哎呀，本来还急着回去上班的，最近工作上的事不少。可是看这架势，别说回去上班，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家都是个未知数了。但李晓明有个优点，就是面对任何事都能处之泰然。遇到不纯洁者，成为不纯洁“密接者”，也不失为平淡的生活中的一个小变奏。既然回不了家，那不如看看后续发展如何。想着，李晓明抱起双臂摆出一个慵懒的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