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刻(216-220)
216 廢話
每周跟我通電話的德國同事有句口頭禪 do you know what I mean? 這是她最常說的一句,可以夾在說話中的任何地方,語義上並不表示提問,功能上類似有些人喜歡說的 you know, ok, eh...
語言學上把這種口頭禪叫做 prefabricated chunks,大致可以翻譯成「預製廢話片段」。人人都有口頭禪,大多數人並不知道自己有。即使你跟ta說了,ta也改不掉。而且你何必非要告訴別人有口頭禪呢?徒增對方的尷尬,對你毫無意義。
我那位德國同事每次說 do you know what I mean時我都想起很多年前租房時的一個上海房東老太。那年她大概60上下,本土上海人,她幾乎每句話里都會插一句「儂聽得懂伐?」(你聽得懂吧?Do you understand?)
其實她不是擔心我聽不懂,而是不確定她有沒有表達清楚。只是這種口頭禪密度太高了,讓人聽著有點揪心,像別人遞給你一杯水,水面飄著幾塊頭皮屑……
217 木須
工作日中午常去一家廣東餐廳吃鮑汁海鮮燴飯,其實主體就是蛋炒飯,精華在於浸透了米飯的海鮮鮑汁。
裡面有沒有鮑魚不好說,但味道的確很鮮,鮑汁如海水般滲進米粒間的大小空隙,顆顆冒油噴噴香。
如果打包,米飯和鮑汁分裝兩個飯盒,需要自己攪拌。 往米飯上澆汁的時候,想到北京人把蛋炒飯叫做木樨飯。木樨就是桂花,樨字音同「希」。指的是蛋炒飯里的雞蛋最理想的狀態要像桂花一樣星星點點散落在米飯各處。現實中其實很少有把蛋炒飯做得特別好的餐廳,我自己做蛋炒飯時總難炒出乾爽的飯粒,沒那麼容易的。
北京人很忌諱雞蛋的「蛋」字,大概是北京方言里這個字大都與不好的字眼有聯繫,滾蛋、笨蛋、混蛋、王八蛋等等。所以北京話把桂花叫木樨,其實木樨是桂花的學名,屬木樨科。
北京人還把雞蛋、木耳、肉絲、金針菇、黃瓜片一起炒出的菜叫做木樨肉,寓意也是指那個菜里的雞蛋最後要像桂花一樣散落融化在菜中作為點綴而不是主菜,所以木樨肉中絕對不能有成團大塊的雞蛋。
木樨肉後來叫白了,就是木須肉。
不說了,鮑汁涼了不好吃。
218 樹葉
早上在樓下抽煙,站在一排不知什麼樹下。正抽著,頸後忽然被什麼砸了一下,疼。
是一片樹葉。
一片樹葉砸到了我的脖子,居然能有那麼大力量,難道是從四十層樓上掉下來的樹葉?
以前沒想過樹葉也能砸疼人。
大概世間萬物都是有脾氣的吧,它嗔怪我的煙嗆到了它。以後我就不在樹下抽煙了,二手菸對樹不公平,它又不會說話。
219 半農
劉半農1920年在倫敦時寫過一首白話小詩,詩的主幹部分是: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劉半農對現代漢語的貢獻不是這首詩,而是一個字——「她」,這個漢字是劉半農發明的。在此之前,漢語中表示「她」這個人稱必須用「伊」或「他」。真是善莫大焉的發明。
這首小詩很簡潔,簡潔得來不及煽情就結束了。那個年代,喊出這麼一句話來,是需要文化勇氣和審美決絕的。
220 出走
一個朋友的媽媽有天晚上跟全家人吵架,吵到最後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隨身只拿了幾百塊錢和身份證。
全家人一致決定誰也不去找她。後半夜她自己回來了,估計是想住店發現太貴了,不捨得。
老太太翌日起就每天只做自己那份三餐,不再跟家裡任何人說話,儼然在家修行的居士或在自己家裡流浪的吉普賽人。挺好玩的老太太。
離家出走大概是每個小孩青春期都有過的念頭吧,大多數只是想想說說,只有極少數小孩實踐過。
我上中學時被一個全校聞名的小太妹暗戀過,並在畢業當天用一封19頁的長信向我表白愛情。她就離家出走過,跟一個輟學的不良青年私奔了兩個多月,不知去過哪裡,反正後來又回來繼續上學了。
她對我的暗戀大概就是從那次離家出走流浪回來後開始的,她跟我坐了半年多同桌,忽然愛上了學習,然後中學就畢業了。
佛教不贊成人們輕易說「出家」之類的話,認為那是口孽。很多決絕的話出了你的口,在神明聽來就是一個決定。假如神明從此天天盼著你早日兌現那個承諾,你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這大概也是佛家「業」的理念中的一層意思吧,我猜。
人在氣頭上什麼狠話都說得出,神明卻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以為人和神一樣說了什麼都得算數。
談戀愛時動輒嚷著分手分手,婚後吵架鬧彆扭了就叫著離婚,在上面那層意義上,其實就像和人一髮生糾紛就揚言I will kill you一樣,在有些法律制度下,表達殺人慾望,即便最終沒有實施,也是犯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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