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10

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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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周慕言發現自己和一個女人睡在同一張梳化床上,頓時臉色發白,幾乎大叫。其時,她的腦袋靠在女人的胸前,一隻手置在女人的腰間,彼此的差距不過幾厘米。她用盡力放輕動作,要在沒有驚醒對方的情況下全身而退。

跟她同睡的女人是楓,看來睡得正濃。沒了眼鏡的她睡相絕美,臉容少了醒著時的嚴肅,似是在閉目養神多於在睡。性感的咀唇微張,周慕言剛靠著那胸前的地方因著呼吸而起伏,眼皮不住在震動。

不禁坐在梳化床上,欣賞眼前這麼唯美的畫面。要是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這麼一張臉,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她為楓的前夫感到可惜,搖了搖頭,才因著宿醉後的頭痛而清醒過來。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周慕言已然想不起來。記憶裡最後的畫面是三位姐姐言談甚歡、開懷暢飲,她大概是最早醉倒的一員,被扛到這裡來睡。這並無不妥,她想不明白的是楓怎麼會挑了跟她同床。

周慕言心虛。打從見著楓,心裡便起了波瀾。她對楓是一見鍾情了。

把落在梳化旁邊地上的毯子拾起,揈了揈,蓋在楓的身上,周慕言踮著腳離去。稍稍梳洗一下,她走到另外的房間裡查看。

安的睡姿果然不老實,四呎半床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卻被那四肢都往外伸的安完全霸佔,被子都被踢到地上。還是穿著昨晚那身衣飾的她上衣捲著,露出小蠻腰;周慕言便替她把被子蓋好。不住在想,那些與她雲雨的陌生人不會被她踢下床麼。

來到崇的房間,見著的是想象中的崇,側睡在床上,被子蓋好,臉容依然端好,看來不像喝醉。周慕言心目中的崇從來都是端莊若此,除了那稍皺的眉頭;這不是平日輕易能見。

從咖啡店到她的家不遠,但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工具。天邊不過泛白,周慕言便招了一輛的士。交代了地址,想要閉眼一刻,手機適時響起。

是楓。她在周慕言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手機裡存了自己的號碼、名字和頭像。那頭像裡明顯是昨晚的楓,臉蛋因為酒精而有點泛紅,讓拉出的微笑更顯嬌羞。

「喂...你...你好?」不住口吃,緊張不知何來。

「早晨。」對方的聲音溫柔,沒有剛起床的慵懶感覺。這讓周慕言的心跌了一跌。難道說,她早已醒了?

「早...早晨。」

「醒來沒見著你,所以打個電話來看你可好。」也就是說,楓對她們昨晚睡在一起這事很清楚,並非像周慕言那樣糊裡糊塗。「你在哪了?」

「我...我正坐的士回家。」

「你家遠嗎?」

「不遠。幾分鐘就到。」

「那好。我在電話上陪你。」周慕言聽到楓的一聲輕笑,想像到她放鬆了下來,躺回梳化床上的影像。「這個時分,你一個女孩子單獨坐的士還是挺危險的。」

「嗯。好。謝謝。」

「不用客氣。」

「是我弄醒你了嗎?」

「可以這麼說。」楓稍頓,及後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已經想像到周慕言愣著的容貌;對她來說,像小孩子一樣可愛。「毯子始終不及人溫暖。我是涷醒的。」

電話的另一頭,臉蛋在發燙的周慕言其實跟楓有相同想法;覺得自己像個小孩,遇上喜歡的大姐姐,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便被姐姐抱在懷裡磨蹭。『喲!真可愛!看見就想逗你來了!』她彷彿聽到楓這麼說。那不是曖昧,也不是挑逗,單純是母性使然。周慕言只能自個兒躲到一角,深呼吸,讓起伏的心盡快平靜下來。

不住在想,昨晚沒有明說的對話裡,楓可聽得出自己喜歡女生這回事。她能肯定崇不是那種會把別人私隱隨意分享的人;至於安,毒舌但不長舌,也大概不會。然而,不難看出楓是個很聰明的人,洞察力也不弱,要從自己的話裡猜出什麼其實不難。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任何喜歡女人的人心中都是極為誘人的。

「言。你在聽嗎?」

「啊!對不起。」

「沒事。看看窗外,是不是認識的地方。」

周慕言立即往窗外看去。家住的屋苑已在眼前,不消半分鐘,車子便停在屋苑的停車處。匆忙付了費,下了車,呼了一口氣。

「到了?」

「嗯。謝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她輕聲笑著,「希望你不會怕了我們。」

「不會。」

掛了線後,周慕言站在原地吹風,讓自己清醒一點才步進大廈。掏出手機,打開照片集,發現裡頭有好一堆沒見過的照片。都是昨夜她醉了後拍的。有她們三人圍著醉倒了的周慕言、戳著她的臉蛋的照片;有安吻她額角的照片;有她醉得像被殺掉了一樣倒在地上的照片。看罷,她不住搖頭,嘲笑自己的酒量難以比得上這三個女人。

回到家,洗了澡,她逃進被窩裡睡。臉貼在枕頭上,她卻忽然清醒。

第二次見面,正式的見面,怎麼又是喝了個爛醉。還清醒的時候,周慕言已做了自我催眠,楓是只能遠觀的佳人,一如安所言,絕不能對她有非分之想。但這不代表自己能不顧形象,老是在佳人面前出洋相。她很懊惱,很鄙視自己,並不知道那邊廂的楓記住了的從來不是她醉了的樣子。

不知不覺,她睡了,還作了個夢。夢中,她把楓誘拐到床上去,但她不記得是怎麼做到的。人在夢中,潛能就是可以爆發出個極致。可惜,她沒有記住溫存時的任何事,沒有記憶,沒有情緒,什麼也沒有;就只有楓拋下的一句『不可挽回。不可取替。』然後,夢裡的自己哭個天崩地裂,幾乎要哭死自己。

綺夢成了惡夢,她驚醒過來。

醒來時已是下午,天暗了,下起滂沱大雨。宿醉後的頭痛退了,但夢中痛哭後胸口留有的翳悶尤在,還漸漸變重。這一睡,沒有讓周慕言養神,反倒是讓她站不穩,左搖右擺,跌撞到傢俬上。

一陣強烈的痛楚在左眼周圍爆發,慢慢延伸至她的左半邊臉和頭髗。那錐著眼皮的痛,讓她不禁以雙手用力按壓眼睛,彎下身,蹲在地上低吟。這種頭痛她是頭一次遇上,痛的程度亦是有生以來最強;她一直摸不清為什麼這種痛還能稱作頭痛,想不明為什麼快活後換來的是這樣的折磨。

磕了兩顆止痛藥,洗了把臉,刷了牙,吐了幾滴血,泡了個熱水浴,喝了一罐可樂。這些一般能幫助周慕言鎮痛的東西通通無效。她躲在被窩裡,瑟縮著身體,想要再睡;睡了,痛便會退。可怎麼也睡不著。

往咖啡店的途上,那頭痛越發變得劇烈,她覺得有些東西在腦袋裡竄,很快便要破頭骨和頭皮蹦出。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籠罩她,讓她不住在冒汗,身在抖,胸口被壓逼得喘不過氣起,感覺天旋地轉。就連的士司機也開口詢問她可要到醫院一趟,她只管搖頭。

不祥的預感在身體內跌撞,一陣刺痛把她的人拉倒。

咖啡店沒開門,裡頭毫無動靜。她繞到村屋旁通往崇家的樓梯口,按門鈴,拍門,按通話鍵,通通沒有回應。佇倚在牆上,她掏出手機;楓的號碼在重撥首列,她稍稍一想,便按了鍵。

電話接通後,周慕言便按壓不住焦燥地說著話。她找不到崇和安,在她們家門外什麼都做了也沒人應門。她有不祥的預感。她的身體因著這不祥的預感而痛著。可她沒有聽到楓說什麼有營養的,只以單字回應。嗯。好。是。得。冷淡得讓她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跟對的人說話。

周慕言看不到,電話的另一頭,語氣平淡若水的楓眉頭緊皺。

「言。你先回家吧。好好休息,不要壞了身體。」

「我沒事。我是在擔心。你知道崇和安去了哪嗎?」

「但你的身體能撐得過去嗎?先回家休息?」

「沒事。」周慕言頓了頓,忽然明白了什麼般把激烈的情緒壓下,「楓。到底怎麼了?」

「言。」楓的聲音知性,但亦難掩當中的忐忑。細思了一會兒,讓電話中的寂靜推波助瀾了一把,深呼吸,她才再開口說話,「崇昏倒了。我們在醫院。」

在周慕言的世界觀裡,巧合並不存在;神的分身就是她,衪就在轉角。

有種痛不源自細菌病毒。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就像身體裡的血管;某條動脈被割,血湧出,就會引來這種瀕死前的痛。她和崇之間的連結,就是這麼一條重要的動脈;那種痛,因而嚴重。

周慕言趕到醫院時,楓正站在距離的士站不遠的吸煙區裡抽煙。感應到周慕言的視線,快速地抽了兩口,她便把煙擠熄在垃圾筒上的煙蒂棄置處,開步往她走來。兩人四目交投,深呼吸,沒說話,流於自然地相擁在一起,安撫彼此抖著的身體。

「崇她現在怎麼了?」

「在深切治療部。」

周慕言鬆開了懷抱,緊盯著楓。她的臉上無表情,只有無比的累;點了點頭,沒說話,她拉起周慕言的手腕,領她進了醫院。

上一次踏足醫院已是十數年前,只十來歲的周慕言隨家人來探望剖腹生產的姑姐。甫進病房,姑姐見著她便哭了起來,讓不知就裡的周慕言呆了,不敢往病床走近。沒有人解釋姑姐這一反應,只著她不用擔心,要乖,便把她往病房門外推。自那時開始,她便很怕去醫院。

深切治療部外的等候處置著一張長凳,其上坐著安;她呆著,手裡是涼了的奶茶。楓鬆開了拉著言的手,無聲地走到安跟前,把奶茶拿掉。安緩慢地抬頭看她,也扭過頭來看周慕言。她的眼神空洞,臉容憔悴,似是一夜沒睡,也似是哭乾了眼淚。周慕言往她走去,兩人相擁在一起,安無聲地哭了起來。

良久,三人並肩坐在長凳上,看著深切治療部那緊閉的門。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周慕言無力地問。

「等吧。」楓說,聲音有點漠然。「不需要呼吸機便可以。」

周慕言聽不懂楓的話,卻想像到戴了氧氣罩、連上呼吸機的崇。她的心在絞痛,彷彿下一刻便會被絞個爛碎。她不明白,崇昨夜還好好的,今早也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昏了過去,突然就躺了在裡頭?她想起崇睡著時皺眉;難道就是那刻開始,有什麼出了錯?

想著,她便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哭。眼淚不斷在流,沾濕了衣服,但她的靈魂已無法處理心痛以外的其他事,就只懂哭,一直哭下去。她的心裡,那刻,就只承載著崇,根本無法放下。

楓和安被她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嚇著,一時也不知道該當如何。不久,楓站了起來,坐到周慕言的旁邊,把她擁進懷裡,給她一個繼續哭下去的空間。

人總低估自己在一段關係上投放的情感,往往要來到最極端的一刻才發現投放了的、能失去的,多得可以淹死自己。如果,從一開始,人便知道自己對另一個人能投放那麼多,又有多少個人願意冒這樣的險,把這樣的重量扛在身上?

再次醒來時,周慕言還在楓的懷裡。她的臉感覺到楓胸前的柔軟,耳朵聽得見她平穩的心跳,頭上的髮絲感覺到她的鼻息。

「楓。」周慕言抖著聲線,輕聲喚她,無意離開她溫暖的臂彎。

「醒了?」楓說,聲音放得很輕、很溫柔,摟著周慕言的臂彎施了點力。「再多睡一會?」

「崇⋯⋯她會有事嗎?」

「不會的。」楓回答,輕笑了一聲。那裡頭的堅定帶著很強大的力量,一下子便讓周慕言深信不疑。「她很快便會醒過來。」

「她⋯⋯不是第一次昏倒了?」

「嗯。」楓這才把臂彎放鬆,重重嘆了一口氣。「她醒來後會讓你知道。」

想起那張風景照,想起崇那帶哀傷的樣子,想起她說過的那番話。

此刻的周慕言已沒了當刻的猶豫,沒了當刻的惶恐,沒了當刻的惆悵。不知不覺間,她對崇投放的感情早已非一般朋友之間的份量。她想不起是什麼讓她與崇的友情昇華至這樣的程度;或許,她符合了周慕言心中摯友的原型。

她覺得自己像一艘停泊在岸邊的小船,突然被強行解纜,唯恐失去能依靠的岸而掙扎著。離開那岸,會讓沒安全感的小船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翻掉。崇就是那個岸,讓她得到平靜,得到安寧,得到休息。

晨曦到來,崇脫離了危險期,三人終於鬆了口氣。

「這樣好了。小崇子醒來一定又要嘮叨朕,又說朕在偷懶。」安假裝不經意地擦去眼角的淚,站起,伸了一個誇張的懶腰,拍了拍屁股和大腿,「我回去開店了。要不然小崇子吱吱喳喳個沒停。你們不知道喔!這小崇子可以很小器的!」

咀裡不停說著『沒死就行!』的她卻是婆媽地多番要求楓和言給她發短訊,即時滙報崇的狀況。楓笑著,拍了拍她的屁股,便把那還在裝著被非禮的她趕走。

梳洗好,在醫院餐廳吃了乏味的早餐,撥電到家裡和公司交待了一下,周慕言跟隨楓到深切治療部的登記處,換上保護衣物,坐到裡頭走廊的長凳上等著。

與電視劇裡的截然不同,崇像個普通病人,戴上口罩,自由地在深切治療部裡走。甫看見楓和言,她便笑了,沒被口罩遮蓋的那雙眼睛笑彎了,滲著她平日的親和。來到她們跟前,二話不說,周慕言便撲進她的懷裡。

「我沒事。」她笑說,輕拍周慕言的背,也向楓眨了眨眼。「ごめんね。讓你擔心了。」

坐到她們倆之間,崇分別握著周慕言和楓的手,十指緊扣,笑著,沒有說話。

周慕言能從隔著手套相握的掌心感應到崇的體溫和心跳。她的脈膊跳脫輕快,生氣勃勃;那脈動,讓周慕言彷彿能觸及她的靈魂。一時間,她很感動,眼淚便流了下來,手用力握緊。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周慕言凝看著她僅露出的雙眼,「我哭得肺都要穿了,你知道嗎?」

「是我不對。沒料想你會知道。」

「你還打算隱瞞我?」周慕言不禁有點怒,「你沒當我是朋友了?」

「我不想讓你擔心。」她笑著,嘆了一聲。「不過,現在好了。既然你知道了,便是天意吧!」

「崇。」周慕言的怒氣一下子退了,緊張地問,「你到底為什麼會昏倒?」

「記得水吧上那張風景照嗎?」崇咬了咬牙,握緊了手。周慕言點頭。「我一直害怕把你扯進來,就是不想你因為這樣的事而傷心。但若然你還願意踏進我的生命,待我出院以後,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好嗎?」

周慕言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無論她背後的故事有多沉重,那重量,她已决定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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