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有何「用處」?:香港中文教育的僵局
「你和朋友相處時都在想這些嗎?」我說,風扇吹得紙張颯颯作響,斜陽照室,又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剛剛坐下的我一手伸進口罩裏抹汗,另一隻手是紅筆,細細批改文章上的錯字,不通順的句式。
泳兒啞口無言,一個內向,讀理科的女生,手機殼裏藏了兩張BTS男星的相片,她有些困擾,總是很難斟酌出合適的用詞。
「我是說,你和你的同學,你們一起追星,一起放lunch,一起hea*,你覺得她們帶給你任何好處嗎?正常人和朋友玩時,會考慮有沒有他們的認同?」
「不會。」這次她答得比較肯定。
「那就是了,這篇的題目是「在乎」。但是我在你的文字裡只看出朋友的「用處」,你和朋友之間的感情似乎有點空泛。」
她又啞了一刻,跟我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寫。」
我心裡默默覺得悲哀,現在的中學生感情缺乏到一個地步,居然連「友情」也感受不了,然而,這樣冷冰冰的文章,並非只有泳兒寫,我看過很多學生亦如是,也並非因為他們都讀理科,從他們的字裏行間中,我感受到他們覺得每一樣事物,都是因其「功能」存在。社會把書本、課程裏的仁義禮智、道德倫理硬塞進他們的腦袋,少年們背誦完,只知其意不懂其神。這些教誨的蒼白無力,都反映在文章中。諸如各種:我們要愛惜大自然,因為破壞自然,人類會自食惡果;三人行必有我師,我們能從朋友身上學懂甚麼甚麼;孝順父母是百行之首,因父母辛勞養育孩子。仿佛把身邊的人和物全都貼上價錢標,當中的「情」往往缺席。
然而,我很清楚這並非她的錯。
姑勿論這些「課程指引」寫得如何歐化(余光中先生說的大忌:偽術語,工具性和人文性兩字便是,可想而知,教育局中的「專家」們中文程度如何)一邊要求他們要懂「品德情意」,一邊以分數和考試量度少年們的價值;一邊說要培養「審美」,一邊扼殺他們的自由和感覺。如果我是生於這個年代的青春少艾,我會不困惑嗎?我們的教育到底出了甚麼問題?
曾聽說有名校老師教學生寫作必定要避開三大禁忌:政治、宗教、愛情。我的天,那所謂的「人文素養」,還有甚麼剩下的嗎?沒有宗教信仰感召傳教士東渡來港辦學,香港大部分的傳統名校不會存在。而政治,大家都心知肚明,怎樣的社會氣氛才會讓這兩個字變得像佛地魔的名諱般「不可說」;連「相知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的苦戀也不允許了解,又怎能要求他們深諳「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的唏噓無奈?古往今來最優秀的文學不都從愛中產生的嗎?為甚麼不能談?
每個孩子都是天生自然的寶玉,墜落凡間本應感受各種「情」,可惜被體制耗損成一塊塊平凡無趣的石頭,這種困局反映到語文教育中,是顯而易見的。
身為一個完全受香港本土教育洗禮的人,可以分享:香港的教育體制是重「功用」而輕「感受」的,開口埋口*都要培養學生的「能力」、「潛能」、「才能」,最貼近人的情緒、感覺等等,因為「無用」,所以學校不會教,只有等情緒「失控」的地步,才交給社工處理。當我問到同學一些很簡單的情況時,例如:當你遺失一樣重要事物時,你會有甚麼感受?這像小學程度的題目,想不到連高中生都只懂回答一個低級答案:不開心。仿佛他們知道這個世界的情感只有:開心 / 不開心。一旦極端一點點,他們就會陷入激動=情緒問題的謬誤。他們不知道正常人會有焦慮、鬱悶、緊張、傾慕、平靜等豐富瑰麗的感情色彩。因為學校潛移默化的告訴他們只有出現「問題」時,才會需要關注人的「感受」和「情緒」。其實每個孩子都是天生自然的寶玉,墜落凡間本應感受各種「情」,可惜沒有經過琢磨,喪失靈性,反而被體制耗損成一塊塊平凡無趣的石頭,這種困局反映到語文教育中,是顯而易見的。
西斜如火,我用筆桿在桌上敲了敲,泳兒發呆般看著我,等待我餵飼答案。我只好循循誘導她:「那,你和朋友一起時快樂嗎?」
「開心的。」
「你可以回憶一些你覺得快樂的片段,改編也行,不必說一句我很快樂,別人也會感受到你們之間的牽絆。最在乎的事物,往往是你平常最不以為意的,可以寫一些每天發生的小事。最重要是從你真實的感受出發。」
她苦苦思索,艱難而緩慢地下筆。
*備註
Hea:香港話,無所事事的意思。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出自李白月下獨酌,是新高中課程必讀篇章中的其中一篇唐詩。
開口埋口:粵語,總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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