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艺术家虚构12张身份证,投票、结婚、持枪、出国 | 艺术行动 004

行动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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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介绍一个捷克艺术团体Ztohoven,他们的行动以社会介入闻名。这是他们最漫长、坚韧的一个项目,12人以虚构身份成功生活6个月。

「公民K」纪录片中文版我已翻译完成,可以点击此处查看。电影原版为捷克语,只有英文字幕,时间轴也有问题。但如果想看原版,在该页面也有显示,可以找到。


以下为视频原文

法国大罢工的系列节目里,我们浅谈过现代国家的一些特点,但和现代国家有关的讨论还有许多方面,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们要保护和捍卫的到底是什么?有些学者把国家看作虚构之物,因为它没有实体,而是建基于一整套文字和规则之上的。但这个说法只强调了国家的抽象概念,我们其实无可避免的在生活里不断在触碰因国家引发的事物,比如国籍、国界、战争、货币、贸易等都是实打实的我们在经验的事物。今天我们再次从国家这个角度,来看一个艺术行动。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今天我们介绍的行动策划者为捷克艺术团体Ztohoven,Ztohoven是捷克语的一个双关语,意思是out of it和one hundred turds的合成,他们自己英文翻译名为out of shit。最活跃成员大概20人,根据作品需要增至百人,活跃成员取名也都是双关语比如有成员叫Roman Tyc来自英语romantic浪漫,Dan Gerous是英语危险dangerous的变体,除了发起人之一罗曼·蒂克比较有名,他的真实身份被人知晓,其他的都不为人知,媒体也都联系不上他们。这既是保护成员们的安全,也是因为他们只想让项目生效,而不追逐个人名利。团队没有明确领导,以半计划半即兴的方式工作。03年团体创立后,活跃了大概10几年,创作过不到10件作品,包括攻击捷克公共电视台,播放了在捷克北部核爆炸的特效视频;在捷克国会会议期间,给现场政客和记者共发了585条短信,制造现场混乱。可以看出Ztohoven的作品攻击性极强,全都指向社会系统。

而今天要说的这个行动,是他们所有项目中最漫长、最隐忍、最缺乏快速传播效果的,但却是影响最深入的,他们选择的行动抓手是国家身份证系统。

2007年底,捷克加入申根区域,这是一个欧洲取消国家边境,促进自由流动的协议。我们现在去欧洲旅游,有27个国家属于申根范畴,只要申请其中一个国家的签证,去其他地方就不必受到护照检查或边境管控。但流动自由的同时,也意味着这些国家之间会更紧密地共享公民的信息数据。就是基于这个背景,Ztohoven于次年采取行动。

Ztohoven团队中的12名男性成员为此次行动的主要参与者,每个人都梳上差不多发型和胡须后,他们被排列成圈,任意前后两个人的照片被软件进行合成。后一个人拿着这张合成照片以过期、丢失等理由去申请新的身份证,办理下来后,这张印有自己名字和两人合成照片的身份证,被他身前这个人使用。以此类推,12位成员,每个人都会拿着一张有50%自己相貌照片,但不是自己名字的身份证,在这个新的身份下生活6个月。而申请12个身份证的过程,是对系统的第一步试探:合成照片中的两个人,一个人去申请自己名字的身份证,另一个则凭借自己的相貌去领取这张身份证。一个新的、莫须有的身份,通过了国家的批准,以这样的方式被官方“承认”。

身份证到手,他们首先去试探的是民政系统:婚姻登记处,并在教堂里结婚。参与这个婚姻的女性,也是Ztohoven成员,她和参与婚礼的成员都没有过情感关系。在婚姻登记和婚礼现场,真正被登记下名字完成注册的其实并不是新郎,而是与新郎合成照片的伴郎罗曼·蒂克,他说:有时候就连我们自己都快搞不清到底是谁结了婚,更别提官僚系统里的人了。

这是整个行动的第一个小步骤。新郎说,在这个系统面前,我们都不过是一个个身份卡片和数字,一个可以移动和查找的单位,国家根本不会在意我们作为人是什么样。也因此,为了进入更官方的系统,也让这个行动有确实的证据留下印记,12个人开始陆续申请不同的官方认证执照。首先是枪支牌照,然后是飞机驾照,这两个都与治安和恐怖主义相关。

之后的行动还包括银行取钱,一位成员成功为另一位领取了大量现金。还有一个成员拿着不是自己名字的机票乘坐飞机,落地后,也轻松通过了可能是全欧洲最严格的伦敦海关。

整个项目中Ztohoven唯一一次被揭穿的,是一次在医院的登记,却不是因为系统识别出来,而是一个颇为荒诞的理由:医生认为他长得不像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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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作为一个团队,他们需要每个人都做同一个动作,作为整个行动最显著的部分,那就是投票。每个成员都以另一个人的名义投票,只凭借自己的价值观,而不提前和对方商量,将这个行动的荒诞与现实影响调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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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明并不是只有捷克和欧洲才适用,Ztohoven成员还成功混入了2012年的世博会,虽然那里照片和芯片对人的核实更严格,但他们依旧成功进入。

为期六个月几乎分裂的生活状态让艺术家们很疲惫,但这件事最终需要一次昭告天下的机会。他们对画廊美术馆的兴趣不大,因为这些机构都有自己的旨趣和利益,于是他们租了一个市中心还在翻修的场地,把它布置成了展览场所。制作了一个圆筒铁皮装置,上面有12颗星星,展出12张身份证,既代表12个成员,也代表欧盟国旗,暗示着他们这个项目和整个欧洲国境一体化的关联。展览现场,每个观众都得到一份两页纸的宣言,关于政府如何越来越多知道人们的信息,人们又是如何被监控的。还提供了一个切除身份证照片的现场服务。

这个项目的公开自然惊动了警方,展览第二天,警察就来没收所有物件,包括铁皮装置和身份证。当罗曼·蒂克要求警察出示许可,警察拒绝并表示他们不需要出示,还指称小组侵犯了捷克共和国的权利。而作为主创,罗曼·蒂克也是唯一一个被抓的,服刑1个月。

*视频

相信看到这里,很多人都会产生疑问,为什么捷克政府的系统如此漏洞百出,他们无法核对公民的真实身份嘛?要理解这个作品,需要对目前全世界国家身份识别系统普及情况有个简单了解。一家英国的信息安全机构Comparitech2022年初发布了调研报告,在99个有数据显示的国家中,70%的政府大规模使用人脸识别技术,7成的警察有使用相关技术的能力,6成的国家在一些机场会使用人脸识别。这些比例看上去不小,但主要都不在欧洲,也并不是拥有技术就等于全面使用技术,很多地方还是以海关的人检为主。尤其是在欧洲,即便现在左右翼对立严重,但在使用人脸识别等技术上,左右党派看法是相似的,公民对此也很警惕。世界上唯二两个公开禁止面部识别的是比利时和卢森堡,也都是欧洲国家。因此在欧洲国家之间穿梭进出阻碍很小,直到今天人们坐飞机火车,都不必须出示身份证件,有票即可乘坐,当然还有种族加成,白人比其他有色人种会更方便一些。但即便如此,全球面部识别的市场还是在不断扩张,专家预估将从2020年的38亿美元增长至2025年的85亿美元。我们生活在技术和官僚联合投下的阴影中。

Ztohoven的作品叫做《公民K》,取自卡夫卡小说《审判》中的主要角色,在整个故事中K都在试图理解和应对官僚主义,但始终无助、困惑。这个行动除了最后被叫停的展览外,所有步骤都被拍摄并制作成纪录片,也因此很多成员都是第一次向公众呈现自己真名。纪录片里多次提到,人在社会系统面前什么也不是,人与国家的关系变成单向度的,人忠于国家,但国家只是将人处理成一串数字写进系统,并不在乎人本身。而这个行动却反向利用了系统的冷漠,重新强调了人的力量。Ztohoven在各个系统内留下的印记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除,罗曼·蒂克当时被捕后,由于身份证被没收,监狱无法录入他的信息拒绝接收他,于是警察局又不得不出面为他做身份证明,而验证他身份时却只能选择那张合成的照片,因为它已被系统接纳;而那场婚礼,由于缺乏足够的法律条款,政府花了8年才将其取消。2012年布拉格地方法院裁定小组成员没有参与任何犯罪活动,将案件提交给了违规委员会,最后他们将案件取消。

其实针对公民身份和国家概念的怀疑,许多艺术团体都曾操弄过。早年的斯洛文尼亚艺术团体NSK,从1991年开始就声称自己是主权国家,还在多个城市设立了领事馆,也发行自己的护照和邮票,2010年柏林召开过NSK公民大会。据说全球目前有15000名NSK公民,现在依旧可以去官网申请,但这主要是个纯艺术项目,没有和社会发生直接关联,停留在了无国籍无国界的理论探讨层面。

2017年,德国艺术团体Peng!将团队成员和某个意大利政客照片合成,并成功申请到新的德国护照,他们呼吁其他公民一起,用错误信息扰乱德国政府的数据库,抵抗权力的数字化监管。还在德国汉堡放了个拍照亭可以帮助编辑照片。他们的进一步计划,是将德国本土公民的身份证和处在战乱中的利比亚人民合并,帮助他们进入德国境内。在回应这个行动时,德国政府似乎不以为然。部长办公室指出,这个项目是一次性的,没有发生“系统性的照片篡改”,所以不会损害国家公民监管系统。这绝对是一个傲慢的回复,但也再次说明现代国家管理公民这套方法论的强大,它就是要将人客体化、数字化,并不以此为耻,而是持续在这条路上升级自己的系统,加强控制,并且目前来看效果喜人。

齐格蒙特·鲍曼论述:“国家身份是由国家及其机构费尽心思地构建的...旨在垄断性地划定‘我们’和‘他们’之间的界限...成为国家主体的唯一特征,是被权威确认的身份证。”

虽然Ztohoven已经证明了现代国家企图不断将社会和人精确化有多么荒谬,可德国政府的回应说得没错,它只是一次性的,在艺术和精神层面它的确胜利了,甚至可以说具有永恒性,但在实际的肉身层面,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杯水车薪。罗曼·蒂克说,我们制造了裂缝,而之后裂缝能扩张到多大完全取决于我们想不想。但其实这由不得艺术家们想不想,而是社会其他人想不想。有更多人可能认为国家系统的强大那是保障安全的体现,高效便捷的代表。但好处的另一面是,使用技术的规范在哪里呢?如果使用者只是想以此掌控自己的权力又该如何?公民K在纪录片里说:我们不是数字,我们不是生物识别数据,所以不要成为大玩家手中的棋子。如果我们不想害怕自己的脸,我们就必须拯救它!

但今天这套系统强大,个体确实很难不与其共谋。所以即便是批判者,也大多选择退后一步,占据更中立的位置观察,既不会损伤利益,又自保一个智者形象,即便是做社会介入的艺术家也呈现出这样的倾向,他们选择敏感议题,并不是真的想展现自己的价值主张,而是将批判本身作为研究材料,批评对象则被弱化,像一个科学家一样成为一个实验设计者,而目的被抛弃。可在我看来,介入社会的艺术行动,终究应当成为利刃,不确认攻击对象的艺术行动至多是摆个姿势罢了。

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有机会我们会继续针对现代国家的构建,来介绍个体的相关行动。我们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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