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仔商人世家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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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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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上海法租界酒店洗手间的一起血案,由此揭开了清末民初三代猪仔商人暨“民族革命家”的秘密家谱。系列小说《钟少德秘案录》第九案,作于2022年。

“吃夜饭!”

话音刚落,铁门下方的狗门一开,一个洋铁罐头被丢进了单号子。

昏暗中他定睛一看,罐里盛了半罐糙米饭,不但夹生,还夹了一粒粒黑色的小玩意,是石子还是煤渣怕是要尝过才晓得。饭上盖了一小撮杂碎,像是萝卜干,散发着一股馊味。

他不禁回想起中午在法式大菜馆的那顿焗蜗牛配芥末牛排,还有那富丽的绸窗帘、软绵绵的沙发椅……再看看眼门前,生锈的铁栅栏、又脏又硬的板床,这猪圈,这猪食,妈的,分明就是拿我当猪仔!半日之间,真恍如隔世。

在前世为人的时候,也就是今天中午之前,他还当法租界是现今全上海最好的去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冒着被同志们嘲笑的风险,借着联络上级的名义,一大清早就带老婆儿子过来避风头。

失策,的确是失策。早知如此,真不如一家人继续呆在南市华界。妻儿好好在丈人家躲几天,自己老老实实跟同志们一道,去参加现如今这场所谓的“工人起义”。

说是“起义”,其实也没多大风险。上海大局已定,北伐大军兵临城下,进华界只是时间问题。鲁奉军两三天内必定全线撤退。本方早已布置周全:鲁奉军警前脚一撤,同志们后脚就带人一哄而上,抢占军营和警察局。只要时机掐得够准,声势造得够大,基本上就用不着交火,简直像托儿所里小朋友抢位子吃果果一样。

反动军阀不足为惧,真正叫他不放心的是:今晨一起事,南市市面多半大乱。本方麾下有的是小瘪三小流氓,造势起哄少不了他们。这帮社会渣滓向来不怎么守纪律,喜欢各自为战,要是趁乱打劫,不分青红皂白打家劫舍,一个不巧打到了他丈人家,伤着了他的娇妻稚儿,那就大大不合算了。一番算计下来,于是有了今天的法租界之行。

照常理讲,法租界应该比华界安全几倍。这里警力充足,还有法国正规海陆军坐镇。早在一个多月前,当局就在与华界交界的各个路口筑好了路障,装上了大铁门,由大队军警日夜把守,外头的小瘪三小流氓万难混得进来。

然而万万没想到,小瘪三小流氓是没混进来,却混进了一个比他们辣手十倍的角色。那是他的熟人,原本是南市厂区的一个小工头,后来被军阀收买当起了工贼,最后索性在淞沪警察局做了编外密探。拜这狗东西告发,自己去年还在英租界失风进过监牢。幸亏保密工作做得好,查无实据,三天后被组织保了出来。

冤家路窄,今天上午,刚把妻儿在旅馆安顿好,他正要去找苏联上级联络,不意却在马路上撞见了这工贼,立马被对方死死盯上。

经过警察局的训练,这条狗本领见长,怎么甩都甩不掉。一个多钟头折腾下来,他又饿又累,只能是进了路边一家高档法式大菜馆,寄希望于文盲出身的对手能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大老粗竟跟了进来,还人模狗样地用洋泾浜英文点起了菜,把steak活生生念成了司迪克(stick)。就这德性,还好意思穿西装,真不要脸。

也罢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瞧瞧窗外头——军阀都快完了,革命就要胜利了,我还怕你这条丧家犬不成?想通后,他胆气大壮,索性点上了全套法式大菜,大快朵颐起来。

大半顿酒肉下肚,他离席上了趟达勃留西。没想到一泡尿刚撒完,裤子刚刚拉上,又见这阴魂不散的东西跟了进来,态度比之前更嚣张,竟咧开臭嘴,冲着他亮出了别在西装内袋上的勃朗宁枪。

大约是多喝了两杯红酒,他的怒火瞬间爆燃:这众牲害过我和几个同志不算,照这架势,今天怕是还要拿我妻儿一并去邀功。要是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好,我他妈还算个男人么?!

操你妈!先送你见阎王——

趁对手没拔枪,他抓起抽水马桶的瓷质水箱盖子,使出浑身力道,照着对手脑门就是一下。

水箱盖砸得粉碎。狗东西一声惨叫,当即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没了气。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亲手行凶。盯着对手渐渐被鲜血染红的面孔,他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麻了……

等回过神来,大菜馆早报了警。还没走出饭店,他就被一群巡捕制服反铐,架上了门外的铁皮警车……

“陆阿龙,提审!”

猪食时间刚过,又来了两个巡捕,将他一把铐住,带出了单号子。

又要提审?

下午不是刚审过一趟么?

到底什么意思?

一路上他脑子转得飞快。

难道是下午受审时露马脚了?

不至于啊。对于可能的被捕,他很早就做足了准备:假姓名、假职业、假证明人一应俱全,还特地在南市找了一家真荐头公司做担保。一旦出事有巡捕问起,公司就会咬定他是负责外勤的襄理。

这些真假信息他早在下午受审时就全抛了出去,在盘问下对答如流,毫无差错。主审的那个鹰钩鼻探长不也拿他没办法么?

大菜馆那条狗早成了死狗。如今无人对证,就算捕房有怀疑,又怎么证明他就是共产党?

退一百步来讲,就算捕房认定了他就是共产党,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租界法律他是懂的。参加过激党派从来不算大罪,一般拘留一段时间就能开释。就算是以杀人重罪定性,租界也无权对他处刑,只能将他引渡给华界警方。

不错,要是放在以往,引渡华界就等于判了死刑。

可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今天起义一成功,全华界的警察局都会落到党组织手里,租界外头全由自家人做主。引渡,哼哼,好得很,到时还怕捕房不肯引渡呢!

真正要命的问题是:起义到底成功了没有?

南市最不用担心。上午刚到法租界不到两个钟头,他就亲眼看到守边境的警察被号称“工人纠察队”其实是本方雇佣的小瘪三小流氓们缴了械。最迟吃午饭的时候,南市应该已经全境解放。

沪西、吴淞的形势也不错,仅次于南市,军阀势力也薄弱得很,估计最晚下午也能拿下。

真正麻烦的是闸北,那边有两大火车站——北站和天通庵站。作为进退咽喉,两站平时各有鲁奉军一个连驻守。一旦军情紧急,弄不好还会增加到一个营甚至是一个团。

要拿下这两个据点,光靠野鸡工纠队是万万不成的。几千个小瘪三小流氓看起来又狠又横,其实全是银样蜡枪头,一旦碰上正牌丘八,不用第二排枪打过来,立马抱头鼠窜全逃得没了影。前两次起义就是这么失败的。也怪同志们操之过急,左过了头,说什么人多力量大,真相信用几千草包组成人海就能挑战正规军。真是“左”稚地跟小朋友过家家一样。

这次大大不同,组织吸取了教训,向苏联上级特别申请了一笔金卢布,收买了闸北保卫团的一百多个人。这帮家伙可不是瘪三流氓能比的,个个荷枪实弹,训练有素,手里还有几箱手榴弹和两挺机关枪,实力不比鲁奉军的一个连差。照恩来同志的布置,今天由这一百多人打先锋,跟守车站的鲁奉军直接交火,后面跟上一千个小瘪三小流氓敲锣打鼓放鞭炮以助声势。照理讲,拿下车站应该还是有相当之把握的,只要保卫团不临阵退缩,只要瘪三流氓不临阵脱逃,只要敌人不临时增兵,只要……

这一连串的“只要”只要哪怕有一个落了空,那么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闸北只怕是还没拿下来。闸北警察局有大概率还是掌握在鲁奉军阀手里。要是法租界成心弄松,不把自己引渡回南市,而是引渡给闸北的反动警察,依旧是凶多吉少。

多想无益,还是那句话:为防万一,不到时机成熟,绝不能亮底牌。

定下对策之际,他已被架进了审讯室。

眼见审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下午那个鹰钩鼻探长。这家伙年纪轻轻,派头倒是很足,如今正斜倚着审讯桌而坐,一面翘起二郎腿,一面享用餐后咖啡。行头和下午一样,身上是高档洋装店定制的衬衫西裤,脚上皮鞋是今春最新款,收拾得闪闪发亮,还有那件就算在咖啡时间也不忘披着的英伦式大风衣,真叫一身半新起码货西装的他又羡又妒。妈的,瞧着吧,等起义一胜利,一定也去搞上这么一套!

用笑里藏刀的眼光打量了他几秒钟,探长放下咖啡杯,摸出一支拇指粗的雪茄烟,点上,抽一大口,继而朝他的方向喷出了一长串烟圈,让他想起了喷符水做法的道士。

“洪……哦,陆——先生,”对方刚一开口,第一个字就听得他屁股一紧,头皮立刻麻了。“洪”正是他的真姓。

“陆先生,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被你用达勃留西盖头爆头的那位朋友,他其实并没有抬老三?”对方奸奸笑道,“事体是这样的,经过广慈医院的诊断,他头骨确实是被你砸裂了一小块,不过万幸,脑子倒是没受太大损伤。经过医生的抢救,两个钟头以前他已经转醒。一醒过来,他就跟我们讲,陆先生你并不姓陆,你姓洪,是共产党在南市厂区的一个头目。这趟华界大暴乱,幕后主使你也算是一个。”

“胡、胡说八道!”他浑身抖了起来,“这是诬陷!血口喷人!他就是个贼,是个抢匪,竟敢这么诬陷我,肯定是为了脱罪,不会错的!这是贼喊捉贼,狗急跳墙!丧尽天良的东西,有本事,叫他当、当面跟我对质!”

“我也正有此意,只可惜,唉……”探长又是一口雪茄,这次喷出了一个大而缓的烟圈,“……这朋友刚刚讲完这段,人又昏了过去。医生跟我讲,他刚脱离生命危险,身体太虚弱,经不起继续讯问。可惜得很,只好等明天再讲了。”

他一下子松了半口气。

“陆先生,下午我就跟你摊过牌,我这个人从不关心政治,也没什么党派偏见,今天无非是职责所在,就事论事,想早一点结案罢了。你不难理解吧?”

点头的同时,他又多松了一小口气。

“想把案子结清爽,就不能放过各方面的证言,每一条证言都需要我们去检验、去推敲。这是我们吃侦探饭的行规。比方讲,陆先生你指控那位爆头朋友是抢劫犯,想在厕所间打劫你。从这条证言出发,我们确实从他身上搜出一把手枪,经检验,上头的指纹全是他一个人的。而现在爆头朋友又指控你陆先生是共产党,出于一视同仁,这条证言我们恐怕也不好随便否定。陆先生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你个妈!他听出来了,对方在装他榫头,大概率是想敲上一票竹杠。

“就像根据你的指控,我们在他身上寻到了枪。根据他的指控呢,我粗粗侦查了一下,也叫我寻到了一个小小疑点,”鹰钩鼻往水门汀弹了弹烟灰,“陆先生,听大菜馆的罗宋服务生讲,你的法文好像不错得很。不晓得是几时学的?在哪里学的?”

麻烦了。早知道就不进那家正牌法式菜馆了,至少也该和那条狗一样讲洋泾浜英文。

如果谎称是在上海学的,作为法租界巡捕,对方很容易就能查证揭穿自己。

不行,来不及编故事了。他只能实话实说:

“不才留过法,大约……七八年前吧。”

“哦?居然是在法国本土学的?”对方立马来了兴趣,“不晓得是在那所大学?莫非是……里昂的中法大学?”

他又羞又怒,怎奈不敢发作,只能低眉顺眼道:

“不敢当。不才当年不过是个勤工俭学生,哪有钞票上这种官办名校?这区区半桶水的法文,口语大多是在里昂的工厂里学的,至于认字么,无非靠的是夜校补习。”

“勤工俭学?哼哼,有意思。我可是听说,上海共党的头目有好几个跟陆先生你一样,全是当年留法的勤工俭学生。”

“这我也听说过。不过探长,恕我直言,这里头恐怕有对勤工俭学生的偏见。作为过来人,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从1919到1921年,在法国勤工俭学的同学一共有一千八百多个。其中加入各种过激党的能有百分之几?当事人哪个不晓得,我们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安分守己做工,一门心思求学,直到回国也没参与过政治。跟我认识的同学有好几个现在就在上海,名单我马上就写给你。探长你们尽管可以去问,可以去查,查查我们这些当年的穷学生今天到底是不是正经人!”

“陆先生何必激动呢?我不过随口讲一句。”对方淡淡笑道,“你讲的其实我也有同感。唉,这社会讲起来是一天比一天文明了,可社会上的偏见也比老早更加厉害了。弄得好像只要是在法国勤工俭学过的,就一定是过激党,只要在法租界部门做事的,就全都有汉奸嫌疑。你剪短头发穿洋装嘛,他们就骂你是洋奴西崽。你留长头发穿马褂嘛,他们又骂你是封建余孽。唉,一个个神经兮兮,真是越来越不宽容了。”

说着,对方仿佛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一阵翻找,翻出一只皮夹子。

他一眼认出,就是上午抓他时搜去的那只。

对方打开皮夹,抽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那是他最最熟悉的一张相片,自打20岁离家起就一直带在身上。

“这张相片下午没来得及问你,陆先生,这位先生是——?”对方指着那个坐在太师椅上,一身绸长衫马褂、留着满清辫子、面容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男子问道。

“是家父。”他道。

“果然……”对方又指向了男子怀中抱着的那个一身漂亮洋装,同样留着一条辫子,看样子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这么讲,这位就是——”

“正是不才。”毫无疑问。

“我有一点不明白。照这张相片来看,你父亲当年的生意应该是很发达。后来到底是怎么了,弄得陆先生长成了个穷学生,只能勤工俭学读夜校?”

这个问题不啻于往他心头插了一把锥子。

无视他的陈年旧痛,对方持续搅动着锥子:

“陆先生下午跟我讲,你出身商人世家,现在投身商界是为了纪念父亲。你本人做的是劳务中介生意,不晓得你父亲当年做的是哪一行?”

短暂沉默后,他一字一顿吐出真言:

“同——行。”

“同行?呵呵呵……”对方笑得很夸张,鹰钩鼻子耸个不停,“这么讲,令尊当年也是开荐头公司的?恕我冒味,不晓得宝号是?”

“华龙劳务公司。”

“开在哪里?”

“总部设在广州,我父亲负责上海的分号。”

“业务范围?”

“远洋贸易。”

“下家是谁?”

“美国的几家劳务公司。”

“具体介绍哪种劳工?”

“以非熟练工人为主,也就是苦力。”

妈的,这等于是把下午审讯时的套路变本加厉来了一遍。

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了。说实话总比说谎话痛快。更何况,在他看来,这段家史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恰恰相反,多年来一直被他视为骄傲,催他出生入死、奋斗至今。

“前清时卖到美国的苦力?”对方仰起脑袋望了一阵天花板,“……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老一辈人讲的那个——猪仔么?”

“不错,正是猪仔。”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搞了半天,原来你老爹是卖猪仔的?这么讲,你是个猪仔店小开?有意思,册那妈!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对方猫头鹰似地一通狂笑。

他宽宥了对方的无知和无礼,报之以嘴角的一丝冷笑。

对方貌似并未察觉,等笑得差不多了,继续对他“不耻下问”道:

“有件事体我从小就搞不大明白,那时候的中国苦力为什么叫猪仔?是不是因为他们全挤在猪圈一样的货舱里,卫生条件太差,海上几个月折腾下来,个个弄得人不像人猪猡不像猪猡,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雅号?我还听老人讲,为了方便管理,一到船上,猪仔商人就会把猪仔几个一组,用辫子系在一道,这是不是真的?当然,这些是私人问题,跟案子关系不大,不方便的话你可以不回答。”

“第一个问题我可以答,和卫生没关系,华工被洋人称为猪仔,根源是在于他们的辫子。”

“辫子?”

“不错,听父亲讲,猪仔源于英文的pigtail,意思是猪尾巴形状的辫子。当时这种辫子是中国男人最显著的外貌特征,外国人就把它当成了中国人的代称。所谓猪仔,最早其实是‘留着猪尾巴辫子的仔’的简称。”

“原来如此……照这么讲,后来满清倒了台,汉人全剪了辫子,从此大家就不再是猪仔了?”

“难讲。直到今天,外国人不照样chinapig、chinapig的叫么?”他冷冷笑道,“民初的时候父亲就教导我,身体上的辫子很容易剪掉,而灵魂里的辫子就另当别论了,不但难剪得很,就算你一时真把它剪了,一个不留神,它还是会重新长出来。我带着这张相片就是为了记牢他老人家的话。”

“哈哈,妙极了!确实至理名言。”对方抚掌道,“令尊真是一位博学的绅商,不晓得他后来——?”

“后来……”盯着二十几年前的旧影,他露出一丝苦笑,“……天有不测风云,大约就在这张相片拍完不久,美国就出台了一个史上最严厉的排华法案,禁止一切华工入境,大批遣返在美华工,还出动水警抓偷渡。探长,你记不记得05年到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这场运动就是排华法案引起的,从广州到上海,绅商学工各界全卷了进去,可以说是中国第一场全民参与的民族运动。”

“是么?哦,好像是听老人讲起过……”对方笑着弹了弹烟灰,顺便看了看腕表,“可惜我本人没多少印象,毕竟当时年纪小。”

“可惜满清政府软弱无能,运动最终是失败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从那时起,父亲的生意就走了下坡路。我家渐渐从大富变成了小康。可怜父亲本来还预备让我长大了留学美国,呵呵……”

他唯一的听众支起下巴,张了张嘴巴,仿佛是陪他叹了口气,也可能仅仅是打了个哈欠。

他毫不在意,继续沉浸在痛史当中:

“……再往后就是民国了。世界大战爆发后,北洋政府搞外交投机,玩起了以工代战的把戏,在国内大招工人,把他们送到欧洲战场上去做苦力充炮灰。这让父亲看到了重振家业的机会。为了恢复远洋业务,他把剩余的资本全投了进去,还借了不少贷。没想到北洋政府吃独食,由官办的几大公司垄断了全部业务,不准民营公司参与竞争。父亲的公司被他们加了个拐卖人口的指控,后来虽然费尽周折脱了罪,却没逃过查封的命运。我家因此破了产。眼看大半生心血付诸东流,父亲不久就郁郁而终了。”

“原来如此……”探长皱起了眉头,“照这么讲,你对中国现在的政府确实是有仇恨了?”

话已至此,他无可否认,也不屑于否认。

“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确实有主使暴乱的……”

“探长——”正要翻底牌之际,一个青年探员闯进了审讯室。

这人他认得,就是下午审讯时的记录员,看样子是鹰钩鼻探长的助手和亲信。记得做笔录时此人颇为老成,沉着一张扑克面孔,可如今一反常态,脸上掩不住焦燥和兴奋。

“外头最新消息……”探员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

探长也坐不住了,对他甩下一句“你等一下”后,便和探员出了审讯室,草草掩上了门。

走廊上两人的谈话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尽管声调不高,听不清详情,但还是让他听到了“北站”、“天通庵”的字眼。

“册那妈!”探长的嗓音突然高了一个八度,“这么快就失守了?还王牌部队?比饭桶还不如!”

旋即又低了下来:“这记……有点弄僵掉了……”

闸北拿下来了!他一阵激动,心中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通嘀嘀咕咕过后,只见两个巡捕又回到了审讯室。

“陆先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探长变出了一脸客气。

“不急,夜还长,我还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对对,我们大可以慢慢谈,”探长转头吩咐道,“小赵,麻烦重新烧一壶咖啡,多加一只杯子——”

待助手离开,探长又从怀中摸出一支雪茄,正要点燃,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笑了笑:“陆先生,要不要来一支?”

“心领了,”他摆摆手,“我抽不惯这玩意,有咖啡就好,能加两块方糖更好。”

“没问题,等一下就叫他去拿。”对方帮自家点了烟,抽了浅浅一口,“……陆先生,刚刚我们讲到哪里了?好像是……世界大战?”

“是大战结束以后。”怀着鄙夷,他丢给了对方一个下台阶。

“对对,确实是大战以后,呵呵,”对方讪笑道,“我想起来了,大战结束后,陆先生不就去法国留学了么?你看,一不当心,我们一个圈子又绕回来了,哈哈……”

他保持着微笑,继续观赏对方的猴戏。

“陆先生刚才是不是讲过,有几位留法同学正在上海滩上?不晓得有没有在法租界高就的?依我看,陆先生不如提供其中一两位的联系方式,请他们做个保人,好尽快把先生保出去。至于保金么,完全是象征性的,只要符合各位先生的身份就行。我们双方各取方便,先生你看怎么样?”洋装猢狲两只爪子一摊,睁圆了铜色的瞳子。

“在法租界的我记不大得了,不过紧邻法租界的倒是有一位——他叫周恩来。”

“周恩来?!哪个周恩来?”

“南市总工会的周恩来。”

“就是那个共党暴乱的大头目?!”

“更正一下,不是暴乱,是起义,工人起义。”

对方嘴巴张成了O型,保持了半晌才悻悻道:

“陆,不,洪先生!你还敢讲自己不是共党么?”

“探长你说笑了,我何尝否认过自己的信仰?”

“什么?!你不是讲你留法时没加入过激党么?”

“我讲过么?是探长你听错了吧?我记得我是讲,留法的一千八百名同学绝大多数没加入共产党,我又没讲其中一定包括我。你猜的一点没错,早在里昂的时候我就加入了共产主义小组,一回国就转成了正式党员。”

“你不是还讲,你是个正经商人,这几年一直在老老实实继承家业么?”

“不错啊,参加革命就是为了继承家业。探长你不知道吗,我父亲是1905年抵美运动在上海的领袖之一,是中国民族革命的老前辈。他老人家后来还参加了辛亥革命,用家产资助过孙中山先生。革命全是为了生意。要是不革命,我家的生意还做得下去么?”

“什么意思?”

“你想啊,我父亲不是卖猪仔的吗?生意之所以越来越差,完全是政府恶意阻挠的结果。满清政府懦弱无能,自己不敢卖猪仔,又不让我们卖。北洋政府更加恶劣,索性垄断了猪仔业,只准他们放火,不准我们点灯。像这种猪狗不如的政府,早就该统统推翻掉了!”

“你是讲,你推翻政府是为了能好好卖猪仔?”

“不止是我一个,在留法的同志当中,有这种理想的不在少数,因为我们当年也当过猪仔。什么狗屁勤工俭学,其实就是中法猪仔商人的合谋。把我们这一千八百个青年骗到法国,无非是为了弥补法国在大战中损失的廉价劳动力。我们干活的时间比当地工人长,工资福利却比他们低得多,不没日没夜地干,连买张回国船票的钱都没,这不是猪仔还能是什么?正因为有了这次经历,我们才切身体会到了猪仔的处境,同时也摸清了现代猪仔生意的门道,为我们所要开展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哈哈,既然别人卖我们,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卖别人、卖更多的中国人?”

“真是高论,洪先生不愧为乱党的领袖。听了你的故事,倒叫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好像是叫——为虎作伥。”

“探长未免太小瞧我们了。我们昨天是伥不假,明天就将变成真正的猛虎!比我们的前辈更威猛、更有智慧。时代在不断进步,过去业界的潮流是把猪仔卖到国外,今天就大不一样了。根据列宁的分析,世界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西方列强不再热衷于从国外掠夺苦力,转而热衷于输出资本,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大开工厂,变相奴役当地的贫民。这就需要我们紧跟潮流,就地把猪仔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提供给他们,以谋取我们最大的利益。正是在这种新形势下,我党在上海——这片全中国最大的半殖民地上——应运而生了!”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么一个工人起义?”

“一点不错!”

“可惜这个工人起义很有点野人头的嫌疑。据我所知,冲警局和军营的几千个暴徒当中,打先锋的是被你们收买的保卫团,跟在后头混枪势的大多穿短打,汗衫纽扣跟京戏武生一样多,分明是白相人朋友。请问,真正的工人在哪里?”

“在罢工,在游行啊!要不是有十几万工人上马路吸引军警注意,分散他们的兵力,我党哪有那么容易攻城拔寨?”

“分散的恐怕不止兵力,还有几千几百发子弹吧?你们一攻警局兵营,警察和丘八受了刺激,以为游行的工人也是你们同党,不分青红皂白开枪乱打,弄得三位数的工人丢了命。他们真晓得自己为什么罢工,为什么道理上马路么?难道不是受了你们的骗,以为一罢工就能加工钱么?”

“探长,我不否认,你讲的确实是实情。这次起义虽然不是工人发起的,工人参与的自觉性也很有限,但从长远目标来看,终究还是为了工人的阶级利益嘛!”

“什么鸡巴利益?”

“你想啊,一旦我们消灭军阀,终结战乱,中国恢复了和平,投资环境不就更好了么?列强输入的资本不就更多了么?到时候工人阶级的地位必定比今天更稳固,工资待遇也必定更上一层楼。能稳稳地当猪仔,难道不是他们莫大的幸福么?这也是我党的革命初心。”

“真是海外大奇闻。倒让我想起了群玉坊的黄妈妈。这老婊子手黑心肠更黑,姑娘们赚来的大洋大一半进了她腰包。她跟你们差不大多,也老是跟手底下的姑娘讲,妈妈一切全是为了你们好,帮你们保管铜钿是怕你们乱花,只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做,你们总归有过好日脚的一天。”

“呵呵,不瞒你探长,这话我父亲老早就讲过。当年他亲自把猪仔送上船,关进黑货舱里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慰它们的,这全是为了你们好,忍几天就到花旗国了,那边遍地是黄金,到时候还怕没好日脚过?没办法,猪仔总是要哄的,毕竟种族根性摆在那里。就算再过一两百年,中国人还是脱不了这根玩意——”

带着最轻贱的笑容,他甩了甩脑后那根无形的pigtail,算是做了个小结。

正觉口干之际,一阵馥郁的香气飘进了他的鼻腔。

只见赵探员回来了,端着银盘子,正载着那壶新鲜出炉的咖啡,外带两只金边白瓷杯子。

可惜没带方糖来,令他感到了一丝遗憾。

探长亲手倒了两杯,一杯自家享用,另一杯竟递给了赵探员:

“咖啡嘛,还是黑咖最好,清清爽爽、原汁原味,小赵你讲对不对?”

“没错。”赵探员接过杯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说完,两人还特地碰了碰杯。

他感到了巨大的侮辱,浑身血气直冲脑门。

“哦,洪先生,不好意思,”呷过一口咖啡,探长向他转过大半张脸,“刚刚光顾着陪你聊家史了,有件事体是不是忘告诉你了?唉,最近局势太乱事体太多,脑子不大够用了,也怪前两天在群玉坊白相得太厉害。哦,是这样子的,其实一开始就该告诉你——大约吃夜饭的辰光,鲁奉方面的人过来跟我交涉,说是要把你这个共党头子引渡到闸北……”

他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不过,这帮朋友吃相实在不漂亮,刚开始只肯出两百块大洋,”对方继续道,“册那妈,当打发叫花子么?洪先生一看就不是寻常角色,怎么可能只值两百块?我当时就跟小赵讲,洪先生的身价顶顶起码也有两百五,你讲对不对?哈哈哈……”

该死,被这条探狗耍了!他正心生悔意,却猛然想起:闸北不已经落到本方手里了么?妈的,既然大局已定,还怕他个鸟!

“探长,事到如今,就算你把我卖给他们又能怎么样?”他挺直腰杆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当我不晓得,鲁奉军阀已经败了,闸北已经是我党的天下了!这帮走狗现在是丧家之犬,还凭什么把我引渡回闸北?!”

“什么?闸北已经是你们的了?哪个告诉你的?”探长瞪大了眼睛。

“难道不就是两位么?哼哼,半个钟头前的‘最新消息’。”

“竟有这回事体?”探长转向了他助手,“你真的有跟我讲过么?”

“没有。”扑克面孔摇摇头,嘴角微微一扬。

“唉,洪先生,你的想象力怕是太丰富了一点。”对方卸下了最后一分做工,露出了满脸嘲笑,“呵呵,你也不仔细想想,从今天上午开始,法租界就进入了全封闭状态。何况我们跟闸北之间还隔了个公共租界,消息哪能那么快传过来?闸北目前战局如何,就连那几个鲁奉军的朋友也讲不清楚,我们巡捕又怎么可能晓得?洪先生要是还不相信,等一下就安排你跟他们几个对质。”

“你、你……原来你们……!”

他终于察觉,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结结实实地耍了,就跟那些被他骗上马路,直到挨枪子前一刻还在做加工钱白日梦的工人一样。

转眼间,他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

探长不再理会他,对助手道:

“他们最新报价多少?”

“五百块。”

“册那妈,一帮蜡烛!总算弄清楚了,原来这货色是周恩来在法国时的同学,是顶顶老牌的共党,级别能低得了?小赵,辛苦你再跑一趟,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不满一千,就叫他们滚蛋!省得浪费辰光。”

“好。”

银洋一千块,难道,这就是自己作为猪仔的拍板身价?

不,不……

眼看赵探员已经出发,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落汤鸡似地低下了头,向对手讨起了饶:

“探长,有话好说,之前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赔罪,请你多包涵。只要你肯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我日后一定重报。你别生气,容我讲句大实话,闸北就算今天还在鲁奉军手里,过几天肯定会被北伐军攻下来。我党的势力你是清楚的,到时候在华界肯定有我党说话的分。像探长这样深谋远虑、目光长远的豪杰,肯定是看得出来,将来我们双方还有的是合作机会,有几万几十万的大洋钱能一道赚。又何必为了今天这笔小钱伤了和气,断了明天的财路呢?”

“怎么合作?和你们一道卖猪仔么?”探长冷笑道,“可惜我们法租界是文明社会,真搞起奴隶制来还像样子么?”

“探长,话何必讲得那么绝呢?你我虽然老板不一样,但大家都是为洋大人服务的。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还请你多多……”要不是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他真恨不得把对方当菩萨拜。

“你也许没讲错,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确全是洋人的奴才,的确也都想自己养几个奴才……”对方摸出了今天的第三支雪茄,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只可惜,你我做人的原则不同,职业道德差得更远。我从小就相信一个道理,做事偷偷摸摸不要紧,但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不管是做主人,还是做奴才都要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猪仔本身没问题,只要你清楚明白、自觉自愿地去当。可你们不同,不但不承认自己是罗宋人的猪仔,还把千千万万穷人卖成了你们自家的猪仔,还骗得他们团团转,讲要让他们当家作主,做那妈逼全世界的主人。请问,贵党跟马路上的白蚂蚁、拐卖党有什么区别?”

对方点燃雪茄,猛吸一口,唾弃式地朝他吐出了一个圈。

他的心彻底凉了。

希望行将如烟灰般飘散之际,却见赵探员喘着气跑了进来,神情比之前作戏时还紧张。

“怎么回事?”就连探长也面露惊疑。

“督察长电话——”赵探员特地瞟了他一眼。

“册,看牢他——”探长一面吩咐手下,一面快步出去。

经历了生命中最难熬的三分钟后,他等来了自己的命运。

“洪先生,真没想到,今天是你这赤佬的黄道吉日!”一进门,探长便对他道,“先生不愧是周恩来的同学,不愧是罗宋人的猪仔大王。为了保你出去,罗宋使领馆不惜出面,说动我们总巡亲自下命令放你。总巡是什么人物?没两三千块能打得动?册那妈,你的面子真是大极了!”

“还折腾啥?放人——”他命令手下道。

赵探员叹了口气,上来打开了他的手铐。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他怀疑:这会不会是对手的又一次戏弄、又一个诡计?

由赵探员引领,他木木然走完了保释流程。直到在捕房门口见到苏联使领馆的轿车以及他熟悉的苏联上线时,他才最终确认:这不是梦。

一走出大门,他一双手就和苏联上线的大毛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四目对视间,他不禁热泪盈眶。

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罗宋话——

“闸北拿下来没有?”

“洪同志,就在你受苦受难的时候,北伐军杀进了闸北,火车站的白军全体投降。”上线的答复洋溢着喜悦和伏特加酒气,“今晚六点半,上海华界已经全境解放!恭喜你,中国同志,你们的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他瞬间放下了所有包袱,振臂一声欢呼:

“乌拉!!”

上线微笑着打开轿车后座门,放出了两个人。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素色旗袍的娇妻。宛如一支雨后海棠,她泪中含笑,唤出了他的本名:

“千秋——”

他未及应答,就被不满四周岁的胖小子趁夜色扑了个满怀。

“大业!”他一把抱住小猪仔,照着肥嘟嘟的小脸蛋一阵狂吻。

“儿子,看着吧,我们洪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向着日出的方向,他尽全力举起下一代,“爷爷传下来的家业,爸爸明天就把它发扬光大!儿子你也要跟上,快快长大,将来好好接班,听到没有?!”

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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