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林奕華《一個人的一一》 看不見的另一半
對林奕華而言,2000年楊德昌的《一一》,走得很前,反而是現今的我們,還要落後,於是2021年林奕華的改編作《一個人的一一》,強調「一個人」,借用了《一一》一些內容,回應現今時代,「讓觀眾看到當下,以至未來。」也提醒我們,無論科技有多強大,別把過程簡化成只有答案,唯有累積真正的經驗,才能得到真正的情感,否則,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也都看不見未來。
林奕華覺得,楊德昌是最接近哲學家的華人導演,關心社會、歷史、文化,讓觀眾得到內省,也道出華人男性成長的困難。好像《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分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獨立時代》、《麻將》,戲中人物角色,大多處於人生困境,到最後還是沒有走出來,觀眾難以從中得到安撫與釋懷。「這些電影,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少年,只有《一一》有洋洋這個小孩角色,也是他唯一一套有希望的電影。這可能跟他感受到將為人父、情感世界不一樣有關。」
然而,林奕華2000年初看《一一》時,並未着迷,「太溫和了,我期待他更殘酷地揭開現實瘡疤。」雖然他覺得該戲在電影語言上仍有風格和魅力,談不上不喜歡,但肯定沒有他在倫敦時看的《獨立時代》那麼深刻。他不忘自嘲,當時不年少但無知,「覺得《一一》是導演中年危機的故事。」他甚至忽略了洋洋這個角色,「不知道他正正代表了希望和未來。」
2017年,他與楊太太彭鎧立見面,談到想改編楊導的作品為舞台劇,一開始選的,就是《獨立時代》,「《獨立時代》本來就很有舞台劇的味道——很多人物、對白、戲劇處境。然而,她卻問我,既然《獨立時代》已那麼舞台劇,要不要選別的?」如果沒了翻譯和超越,改編就沒了意思,林奕華思前想後,最終敲定《一一》,「《一一》跟大家沒那麼遠,卻又不一定認識,而且把《一一》改編成舞台劇,肯定比《獨立時代》更有挑戰性。」
完成《聊齋》後,2019年中,林奕華便開始研究如何改編《一一》,還於去年年初進行了工作坊,「最初想在舞台上築起一場實驗音樂會,並藉着類似口述影像的形式,讓觀眾聽到電影細節。」舞台劇版本,試着在聲音上保留原貌,讓觀眾聽電影,而不是看電影,然後自行想像,甚至冥想,說到底,他不是要重現電影。不過,去年年初疫情襲來,因為該劇涉及台灣演員及製作人員,疫情阻隔往來,先是演期延後,及至去年年底,林奕華再決定變陣,把原定的九位演員,減至二人,促成《一個人的一一》。
《一個人的一一》以「一個人」為命題,以「隔離」為關鍵詞,注進了時代氣息,劇中有「洋洋」,也有AI;有本我,也有他我,「講的是自己跟自己的關係。」AI彷彿更了解自己,而推深一點去解讀,現今自己與自己的關係,或許就是自己與科技的關係,「我們是要跟它相處,還是倒過來受其控制?」劇中也有《一一》啤牌魔術的玩意,林奕華從《一一》相關情節讀出深意,「大田先生通過長期練習,大量經驗所得,記牢了每張牌的位置,不就是AI嗎?」他提出質問,為甚麼現代人不自己去訓練自己,而是要設計程式代勞,希望將來由機器服務自己?更甚的是,把了解自己的任務,交給科技,產生數據,讓演算法成了控制自己的手段?人們不需要經驗,只要Copy & Paste,只要Quote,但免卻了經驗,後果怎樣?「楊德昌在2000年時已預視了現在的處境——人愈來愈怕跟別人溝通,於是愈來愈感到孤獨,愈來愈被動。你看楊德昌電影,許多人物都是被動的。」
《一個人的一一》也關於未來──人與未來的關係又是怎樣的?「這和心智成長有關。如果大人和小孩一樣,沒了成熟這一塊,怎麼會有未來?」現在是「自戀」年代,人人都是一個媒體,需要粉絲,渴望被關注被讚好,「其實是以別人的眼睛看自己。」
林奕華的《一一》企劃,是三部曲,首兩部曲的《一個人的一一》舞台版和映畫版,是兩生花,後者正正通過接剪等效果,讓觀眾得到另一種體驗,至於最終回,「或許可以叫做《一家人的一一》,內容、形式未知,但講的是自己與自己,以至自己與鄰里的關係。」《一個人的一一》,以至將來的《一家人的一一》,不止是一個創作項目,而是林奕華給楊德昌的一封回信;洋洋對婆婆說的,或許就是他想對楊導說的話。
《一一》洋洋果然是關鍵。他玩氣球、玩漏斗,對世界好奇,想要經驗,於是主動,他在戲中道出名句:「我只能看到前面,不能看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但即使明明知道有另外一半,你又是否願意去看?」我們心底裏都有一個「小孩」,他/她決定了我們怎樣看待事物,但這個「小孩」,可能被社會、時代打敗,「如果『小孩』仍在,我們會有創意得多。」
(原文刊於2021年5月13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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