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雙雪濤《飛行家》

東北文學讀得不多，只看過遲子建幾本，但還有印象的只剩她那本《厄爾古納河右岸》，那是東北苦寒之地的少數民族故事，先自然與神靈，黨接著來了，現代化也緊跟著來。印象中，這本書的結尾大致停在九零年代，工業化入侵領地，和部落裡勞力接續進入城市工作，種種現代與民俗衝突。

說回雙雪濤，他應該也能算中國大陸新一代小說家的領頭人物，而這是我讀的他第一本作品，作品背景大致能銜接上這個因下崗潮而沒落蕭條的年代。在他筆下，閱讀殘破的東北總還参著些魔幻主義，總覺得在某個沒落城鎮的轉角一隅，排放汙染如水墨重彩的天空之下，妓女與工人正暗暗做些買賣，然後跳大神的隊伍就七彩斑斕倏然而過。

就如同所有短篇集子，雙雪濤這本《飛行家》有些篇不錯，有些還行，馬馬虎虎，但沒半篇是不能看的，至少耐著性子還是能翻完。他的文字有個優點，畫面感極強，難怪那麼多影視改編作品；但也有個缺點，嘴碎：明明他在序裡說，短篇小說要像冰山，露出水面十分之一，剩餘藏在水下十之八九，讓讀者挖掘，但他忍不住自己，像急於成交的業務員菜鳥，總想引誘顧客下單，卻處處露餡。也有幾篇或者根本沒有謎底，只是把他腦子裡的文字一股腦兒倒出，你怎麼想，你家事。

短篇我最先看的是孟若，這老太太前幾天去世了，還留了個私生活上的極大汙點，但她的成就卻給這世界上的短篇小說文學史定了調：短篇竟也能拿諾貝爾文學獎。曾看過她一篇訪談，她說，每當完成一篇文稿，她至少刪掉一半，留給讀者廣闊的想像空間。也難怪她文字幹練，從不橫生枝節。有句成語叫「細思極恐」，這被網紅用爛之詞通常用來描述各式驚悚不可思議之事，但這用來描述孟若的短篇極為恰當。不同的是，孟若只寫些家常人物，家常事往往最為撼動。當然，我們現在知道，她筆下的不可思議的黑暗面，說不定包含許多她對自我的生活及內心觀察。

短篇小說裡，每個文字都有意義，細思極恐和雙雪濤說的短篇小說如水面下的冰山其實是同一件事。短篇小說之讀者是偵探，在有限的線索之中，不顧一切猜測作家的微言大義。但雙雪濤幾個較長篇章之囉嗦，文稿至少還能刪個三分之一。

我認為雙雪濤這短篇集子裡最好的兩篇是《間距》與《寬吻》。這兩篇就單純敘事，無所謂冰山不冰山，所有一切都攤開給讀者，結構簡單線性，反而塑造出極好的惆悵情緒。另外幾個長篇，像那知名的《刺殺小說家》、同名作品《飛行家》等，畫面感足，看得出作家野心龐大，像影視作品一樣給配角設定個性，但眾聲喧嘩，反而爭奪目光，顯得出戲。長篇如《光明堂》為了象徵性或是想要隱喻什麼，加上不少奇幻文字段落，反而像是不知如何收場而加的轉折，在現實主義文字裡加上這些，結構上反倒冗餘，結尾收的倉促，讀者感到失落。

但話又說回來，能拿孟若比雙雪濤，本身即為雙雪濤的勝利。也有可能我看得少，知識儲備不夠。但孟若文字給我的震撼舉世無雙，提到短篇就想到她，也只能這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