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與兒》|故事從何說起
看完劇本以後,好像等了多個月,才正式迎來這部翻譯劇的上演,感覺一時三刻未消化得來,但又是立下了的一個新的里程碑。我覺得也是對於香港戲劇而言的,這部劇好像去了另一個高度。而但凡里程碑,在當下這個節點都只是存在,意義或改變,是其後促成顯現的。或許,也可以是由我們今天看到,而繼續去走。方方面面的意義來說,對演員也是,對戲劇表現形式的思考也是,甚至歸根究底,對於何謂戲劇的提問,它都是 pushing boundary 的。我有一種在劇場看電影的感覺,而且是看大師手筆電影的感覺,那種鎮定自若、定調正確、執行精準。一分不多,一分不差,透露著那種從容、掌握。He knows exactly what he got, what he wanted, and most importantly, what he sees, credit 是要給導演的。Guiding the piece like a ship from storm safety made back to the harbour, and elegantly and precisely so. Bravo!
故事從何說起
I am not gonna be a spoiler, 還未讀過劇本的朋友,戲是如何走上最終的悲劇走向,還是得自己去看。就像婚姻愛情都是那樣老生常談的東西,但那雙鞋子,還是得自己雙腳「攝」進去,自己去親身經歷,才能領略屬於自己的況味。而那震撼是必須的,它已成了戲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如同主角一樣,去經歷那毫無防範的突如其來,因著那衝擊,才有了思考的開始。像初次讀完劇本,你內心必然是被翻攪出很多的想法感受,久久不能自已。
但這部劇的處理很出色,它不是只是要說一個這樣的故事,然後我們看完了劇情的轉折、得悉了就罷,謂之完畢,好像只是在消費一個情節的爆炸力一般(確然,很多劇場的觀眾看劇,都是很追求這些的衝突、高潮,謂之「劇力萬鈞」,作為一種觀看的方式。)但相反,這部劇的處理,卻是很捕捉到原著劇本真正的用神,從一開始就不只是在說關於「悲劇」這件事,卻是這件「悲劇」應該從何說起、又如何說。換言之,它不是僅給你看完了一次,滿足了懸念就完結的,卻是它的如何說,令到人看完之後,覺得不滿足,需要找角度,再看一次,去了解事情真正的始末。甚至可以說,看第一次,是去看劇情走向,看第二次,才是真正的開始看。在於這才生起自己有意識的觀看,我其實是在看什麼。不是指其情節難懂,卻是那些看似日常的情節裡,其實意味著什麼。就像偵探一樣,看第二次的「案發現場」,我們才開始抽絲剝繭,尋找來龍去脈,建立我們自己的觀察。而這個自己,是重要的,像婚姻、關係,兩個人如何走在一起,「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work 唔 work,其實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看法觀點的。
劇本是以獨白的形式寫成,我們只會聽到女主角一人的聲音。故此,一個故事如何說,不單止關係著那故事是怎樣的,而是在反映,我們用什麼角度、方式,去處理、面對眼前的事情。是態度。
故事的本事很簡單,三十出頭的中女,驟然有感人生空虛,毅然裸辭,出發去遊世界。經歷了人生一段糜爛時期,卻在候機室遇到一生所愛,然後拍拖、結婚、生兒育女、事業有成,就像人生大轉向,直至一天忽然迎來了悲劇的發生,一切都再不一樣。
你記不記得,遇到這些或類似的人生事時,你是怎樣反應處理的?我可以說,現代人流行的反應方式,清一色叫「抱怨」,即係「呻」呀,找閨蜜,然後一齊數臭對方,以一種「奇觀」的方式去圍觀、批判,務求發泄了當下的情緒,and most likely, that will be all. However long it takes. 像我們除此以外,根本不知道,可以如何處理、應對、看待。像那些八點檔的劇情,「你對我不起!」的受害者心態,而除了指責,我們別無所有。
就是我們人生充滿著各種關於「應該」的期望預設,一旦這個「應該」出軌失衡了,變成「不該」,我們除了繼續執著這個「應該」而不放下之外,很少去為自己找到角度,去看待人生這些其實叫「無常」而不是「不該」的事。就是我們以為自己的主觀預設期望,是能夠控制人生的,或我們根本在追求的,就是權力、控制,而不是去看清、理解,事情為什麼是這樣的模樣,它是怎樣發生的,而得情感成熟,卻是一直用著自我中心的主觀期望,來與客觀現實碰撞,碰得一身傷,怪罪世界、怪罪一切,我們還是在原地反覆兜轉,在不同的經歷裡,重重覆覆,而沒能看清,為何事會至此。
所以我們不斷被各種經歷擠壓著我們,只剩無力,而指責被當作了唯一出路。在一個尋求權力的呼聲高漲的社會,這可以說已不知不覺變成常態。情感成熟,或說成長的困難,在於那需要我們去真正檢視自己,為自己負上責任。像你會說,自己所處的境地,是自己的責任嗎?More likely, 是我們不知道事情如何千絲萬縷的糾結在一起,而落入眼前的境地。佛家的用語是,無明。
看這部戲的過程,覺得最有趣的,是說故事那調子的掌握。那種最爆炸的事情,用最冷靜平淡的語調去說。低光裡邊翻著藝術雜誌、邊化著煙薰眼妝的,緩緩道著那些生命的痛。那種仿如置身事外,對,就像所說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用一種第三者回看敘述的視角。
那不是出於情感表達的刻意克制,totally not like this. 而是像導演所言,他不是想導一部「通俗劇」(melodrama),即是那些互相指責不是、自己如何被世界、他人負了、在同溫層尋共鳴撫慰、形成群體、要聲討回自己的權力、自我存在諸如此類的。那不是在「灑狗血」、在「煽情」,雖然如此處理,很容易可以得到那些「很有爆炸性」、「劇力萬鈞」的看法、「稱譽」,滿足那種入場消費的心理,覺得值回票價云云。如像觀眾入劇場,就是為了要看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礙於世俗、身份、情份各種限制,而無法真正吵出來的架、說出來的陰黑,仿如就在看他人代我們翻那些我們無法翻的枱而積下的憤怨,而得到了抒發滿足的心理一樣。但 Again, 那就只是一種當下情緒的發泄而已。
但原著劇本,乃至導演的處理,明顯志不在此。用冷調的,其實是一種觀看、處理事情的角度。用抽離、第三者的視角,去檢視自己身上的經歷,試圖弄清來龍去脈,找著原因,而得到一點明晰。像當局者迷時,我們只能夠採取self-loathing、self-absorb 的視角,但一切放在旁人眼裡,就明晰得冷酷。以這樣的方式,不止是對對方,更是對自己。那種狠。但生命裡,就是有某些時刻、有某些痛,是得 call for 這種狠勁,去看清一切。那些你如何一再輕忽、讓之溜走的,你終要一一如實與之對視,將之撿拾回來。像是自己是如何讓自己走到今天這一點的深淵。我負有責任。不止是在事情的某一點,而是自己整個人生的走向、方式。
像徐硯美寫的文章,《意外,是一條你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說的,其實是整個悲劇事件,不是某一個片刻的出錯偏差而成,卻是從更宏觀的看待生命軌跡的角度,去看背後一連串的脈絡成因。像如果我們要說,這個悲劇是從哪一個時刻開始出錯、發生,而要將之扭轉過來的,我們可以往回倒數到什麼時候?是離婚的決定?雙方相處的疏忽忽略?丈夫的事業倒退失敗?女主角的事業成功?女主角的創業自立?兩個人的婚姻?(「離婚的主因是結婚這不是亂講」)還是甚至如,兩個人最初的相遇、相識,就註定是錯的?他們從來都沒有認識到真正的對方,一切全都是「誤會」?愛情的本質,就只是我們對對方理想期望的投射,從來偏離事實甚遠?我們不過是在找一個讓我們甘願受騙、自欺上當的人,如此將就半生?直至那些矛盾差異如紙包不住火般的再難掩飾,才讓一切悉數崩塌,還彼此自由、還彼此本來的真面目?
一般人以為,關係都是走著走著才散的,很少很少人會想,兩個人為何會分開,其實可以從他們當初如何走在一起,可見端倪的。如果你願意檢視,fair enough to say,兩個人最初走在一起,多少都是出於各自的需索期望,而絕少是一種無私為對方的存在。像俊男對美女,這是條件對上條件的平等需索;拯救對上被拯救的,這是一凹一凸的補償關係,但都是雙方位置存在的需要,哪管有著高低差。
而劇中人是緣何會走在一起的呢?第一幕機場候機室的相遇邂逅,從「我第一眼望見這個男人,直覺話俾我知,我好憎佢」,到女主角末尾一句對白,「你又點能夠唔有少少中意佢?」這中間不是什麼魔法使然、無法解釋的緣份牽引,卻是雙方尋找自我存在,而權力互許,彼此賦權的必然結果。
他們雙方身上有著的相似性,其實是彼此都是那些存在於邊緣,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確認的人。女主角的性格,要用「麻甩」形容,或某些方面要強調自己男性面向或特質,like appear to be smart、sharp-tongued (即毒舌),來顯示自己是有看法、有觀點、有腦的,與其說是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下,不得不採取的武裝防衛、扮tough的策略,不如說是她選擇自我存在的根據。因為事實就是,她不是在主流父權社會層級中被認可的女性,即是那些溫婉馴良、人畜無害的「花瓶」。她對自己的條件是有著自知之明,所以她為自己選擇了另一種存在,like brainy vs sexy。不消說,話間她也透露出對那種女性的輕看,像對那兩個名模的「其實這個世界真係冇人中意靚女的」,所謂輕看,是看不起自身所沒有的條件,自卑的反彈。
而男主角傻頭傻腦,可能是書呆子、nerdy咁款,或許還有點顏值的,但也絕對不是屬於那些能言善道、風趣幽默,有魅力可贏得女生青睞的那種,可能最多可以說他沉實可靠,但悶囉。所以在他拒絕給兩個名模插隊後,名模會以「你一世都唔駛旨意可以同到我上床」作為反擊。換言之,與女主角相同的是,他同樣不是父權架構制度下的優勝者。他們都是在制度層級的底層,被排除在外的。
於是,兩個人怎走到一起?就是當他們有了共同的目標──那兩個名模,父權層級架構之下的優勝者,他們都透過分別去否認那共同的對像來獲得自己的存在。當你以為男主角好型咁拒絕名模,表示自己對之沒有欲望,其實不過是拒絕自己的被拒絕的還擊。兩個其實份屬 loser club 的人,都是在以同一種方法,顯明自己雖不是主流制度的優勝者,卻都是「有腦」的,另有條件所處的,來確立自己的存在。而對一個共同敵人的否認,就像從之奪權,然後對對方的存在互相確立,彼此賦權一樣。
而賦權,就是雙方關係很重要的立足點。在於彼此都是(主流條件)缺乏的,他們存在之於對方,就是去確立對方的欠缺不是欠缺,而被接受欣賞。可以說他們其實是 dependent 的,賴以共生的,而因為雙方有著類同的缺失,關係才處於平衡的狀態,而可以互相支持。
只是他們關係危險的地方,也正正是他們因彼此賦權而生,一旦關係打破、超出了這個權力平衡,關係最初存在的根基動搖,也就是衝突的先聲。這關係到二人是否能夠在關係裡共同成長,超越自己本來存在的方式(藉對方的確立),成為獨立的個體。要不,像劇中的情形,一者超出了關係的權力循環,有了自我確立的能力,而對方卻還是需索的,無疑就像關係忽然斷了線、失足了。就是自己是給予的一方,沒有了需索的另一方,自己的存在也是形同虛設的。所以關係的動搖崩塌,不是在什麼的突生事件遭遇所觸發的,而是二人長久以來的關係模式、本質被動搖,當一者成長、超出了,對方卻沒能跟得上,就造成許許多多的跌落。權力差,更是將差異徹底拉開。(而男性為何總是無法成長,或許就關係到他們一直佔據著社會地位的優勢,賴以為生。)
所以要說悲劇是如何造成、長久蘊釀的,不是在於某時某刻,對方忽然追求起個體的權力、存在而來,而是人看不清楚,雙方關係本來存在的本質,一直都是關於彼此暗裡的權力需索、相互依存而生。故此一者的脫離循環自立,無疑就是對方無法同步成長,自我跌落的開始。
徐硯美文章所引述的「殺人狂」的心理,其實就是個體自我逐點消亡、殞滅的結果,萬念俱灰。那是一個逐漸而不是突生的過程,在那種自我的無力感的制約下,所催生的絕地反擊。《意外,是一條你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就是在說,你所以為的意外,其實都不是意外,而是我們自我慣性成因的,逐漸逐漸走下去而不自知。此才謂之真正悲劇的拆解,HOW we lead to our own undoing without even knowing.
那個 How,才是這劇作真正的野心所在,而不是只告訴你what 的存在。劇是冷靜的調子,是因為它不止是在拆解他人,而也是在拆解自己、拆解生命、拆解時間。像徐硯美怎樣從女主角的角度,解構她的自我慣性模式,在走一條什麼樣的自我重覆的路。這些東西或許驟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旁枝末節,無涉大體,但這部戲要是說了什麼,其中之一可以就是,悲劇是如何逐點逐點環環相扣的發展而來,而我們自我的慣性模式,又如何在其中發生著作用。
但這都是其一,更重要的,我會說是,一種自我檢視的意識,關於弄明來路,我們是如何一路走來,直到眼前這交界點。那牽涉到的,可能是我們的生命直到目前一刻的通盤檢視。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人有了真正避開悲劇的能力。因為,悲劇的本質就是,一連串的自我重覆在時間裡積累下的必然結果。History repeated itself 這樣的重覆,我們卻以之為新,以為是初遇。是唯有透過自我檢視的意願,人才得以避開一直在犯的重覆錯誤,而有了真正的,意義上的新開始。在於我們受夠了自我重覆犯錯而導致悲劇的苦。是唯有那時,我們才是真正的從過去出走,通得往新的未來。
未來都在過去裡,秘密鑰匙是,我們去自我檢視的勇氣。這部戲,是一種示現。
這是一個開始。
如像那海報的橙撞藍,很 bold、很大膽。
Distinctively something new. 因而你知道,那是可期待的。
他又重新定義了自己。Always always redefining. To our wonders.
(That's when we should try hard to keep up.)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