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政】中国的非暴力不合作——谈近期烂尾楼断供潮

最近几个月，中国多地爆发了烂尾楼断供潮，也就是业主拒绝为购买了烂尾楼的房贷还款，消极对抗银行、开发商，以及靠着卖地收入赚得盆满钵满的地方政府，其中在河南的断供潮规模最大。这样的抗争方式让我想起了经典的非暴力不合作。

“非暴力不合作”这一概念是由甘地在印度独立运动中提出的。他号召印度人民不去做英国殖民政府所期待的事，比如不购买英国货品、不读公立学校、不缴交税款等，以一种消极的方式对抗殖民统治、寻求独立。烂尾楼断供自然没有类似于印度独立、抵制殖民主义这样崇高的理想，但其背后却隐含着非暴力不合作的要义——选择不去做什么，而不是选择去做什么。

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信贷。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汽车，供给方的信贷是由于汽车厂商没有足够资金购买生产设备和原材料，于是从银行贷款购买生产。产品出来后，消费者没钱买不起怎么办？消费方的信贷就应运而生：消费者从银行取得车贷购买汽车，凭后续的收入供款，而汽车厂商则可以用销售款偿还银行贷款，剩下的则是其利润。这是资本主义经济规模扩大的基本方式。这个模型在烂尾楼一事上也同样适用：消费者从银行贷款（消费方信贷），购买预售的住房，从而让开发商以少数的本金赚取卖房的利润（供给方信贷）。

然而，这项机制最后却演变成了悲剧：开发商完成不了建造任务，就拍拍屁股带着预售款走人，消费者却要为他们无法拥有的住房给银行做几十年的奴隶——房子住不了，贷款继续还。除此之外，相信背后依靠土地财政的地方政府也赚取了不少卖地收入。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只有企业破产制度，没有个人破产制度——房企被追责，大不了宣布破产，一切债务清零；而个人却要终其一生，直到还清欠款或是死亡为止。简而言之，这一悲剧的背后就是开发商、银行和政府沆瀣一气，利用权力和漏洞从只想寻求安身之处的人民群众那里空手套白狼，让人民群众为他们的利益干几十年白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业主未必知晓甘地的抗争史，但正因如此，他们毅然选择断供的举动让历史与现实在此处发生了交汇。

如前述所言，非暴力不合作的要义在于选择不去做什么，而不是选择去做什么。它在民主政治，或者一些人说的选票政治里面可能派不上用场，毕竟在那种环境中，抗争者大可以主动出击，而不必承受太多人身风险。然而，在威权政治下，你集会就受到警察或者神秘势力的殴打，你上访就会被扣上寻衅滋事的罪名——主动出击者承受了太大的风险。反过来，选择非暴力不合作，当权者就对你无可奈何：你选择做一件事，其大可刀枪棍棒百般武艺奇出地镇压你，但你选择不做一件事，他很难手拷着手强迫你进行。你不生子，难道它能远程操控你怀孕？你躺平不加班，难道武警军警齐出把你押送进去血汗工厂？当然，历史上确实有一些极权政府可以做到，但今天的中国距此还有一些距离，这也是非暴力不合作所能施展的空间。

说回正题，在目前的威权体制下，断供确实是一种消极却难以镇压的非暴力不合作手法。当业主集体断供时，首当其冲的就是作为贷款方的银行。银行面对一般断供的情景，比如买完建成的房子不还贷，可以强制执行再法拍收回损失。然而，面对当前集体断供烂尾楼的状况，假设银行要一次将数万业主的房屋收回，势必需要付出极高的行政成本，中间还可能出现零星的反抗，使得强制执行形同将手伸入荆棘丛中。退一步说，就算收回房屋，也因为收回的是烂尾楼而毫无拍卖价值，最后在资产负债表上体现出来的是满地坏账；若是完成烂尾楼后再拍卖，这就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滑稽时刻——如果当初能让开发商履约，那又何苦面对断供？

其次，地方政府的镇压措施也十分有限，动用暴力机关维稳则会增加巨大的维稳开支，如果做过头甚至会激起成规模的暴力反抗，让事情更难以处理。同时，若处理人数众多的抗争者，应对其他社会事件的资源也会减少，同样影响管治稳定。至于开发商，看似其能拍拍屁股走人，但这都是基于人民群众甘心打白工的假设下，现在人民群众毅然断供反抗，而银行和地方政府对业主无可奈何，那面对以千亿计算的坏账和金融动荡，银行和地方政府势必会把开发商拉下水，最后的结局犹未可知——或是开发商履约，或是开发商退回预售款项，但无论如何，这都比业主打数十年白工好得多。

从最近几个月的烂尾楼风波中，我们看到了中国的非暴力不合作——断供。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或许没有教科书中的起事革命来得震撼，但其低烈度、不严重违法的特性，反而能让大量群众参与进对剥削者的反抗，从而在锻炼群众的组织能力的同时扩大抗争的规模。在断供潮中，不少业主通过微信群和线下聚集，组织集体断供，发表联署信，最后让这股抗争传导到全国上百个烂尾楼盘。毋庸质疑，群众从集体断供等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得到的组织能力，定能为后续各种抗争带来启示，长久而言也会培育出让左翼能在中国蓬勃发展的土壤——毕竟左翼的运动是人民的运动，当人民一盘散沙组织不起来的时候，又何谈左翼运动呢？

作者：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