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事為何出了事：上海ART021藝博會在香港

9 月 7 日

「如果今年不成功，明年可能就沒了。」

8月28日，ART021聯合創始人周大為坐在放於維園的內地藝術家商亮作品《沙發人（2018年第30版）》上，介紹今次盛事展出的的公共雕塑。（鍾林枝攝）

原刊2024年9月6號明報開眼50期〈盛事為何出了事〉；原標題：1）盛事為何出了事；2）ART021佈展惹議 詰問藝博會意義

「這也是展覽的一部分嗎？」走入「ART021 HONG KONG 香港廿一當代藝術博覽會」（ART021）會場，記者屢屢分不清哪些是藝術品、哪些不是。這個文藝盛事宏景甚高，美名全新藝博會模式，要帶動香港全城藝術氛圍；與展場僅用膠紙黏貼、掉下來的攝影作品，以及突兀外露的電源插頭，巧成對比。《開眼》獨家採訪ART021員工，以及曾負責盛事基金項目工作的獨立展覽顧問，探探盛事為何出了事。

ART021是上海的藝術博覽會品牌，2013年在上海首辦，其後進駐北京和深圳，在藝術商業圈內名氣頗盛。8月28日到9月8日，ART021首次在香港設展及舉辦公共項目，獲文體旅局「文化藝術盛事基金」資助，金額可達1500萬元。「主畫廊單元」即藝博會部分，選址於M+視覺文化博物館對面的富藝斯拍賣行，「影像單元」在亞洲協會舉辦，都在9月1日結束，但在維多利亞公園及藝穗會的「藝構之旅」仍在展期。

藝博會共有約40個參展畫廊。記者在開展首日（8月29日）受邀觀展，卻發現會場3樓展廳似乎仍在佈展：不少播放媒體藝術作品的熒幕，插頭外露，電線僅以膠紙遮掩，貼在地面，行走場內，要踮腳避開。

會場2樓設「保時捷『中國青年藝術家雙年評選』特別邀請展」，是ART021的公共項目。香港藝術家高倩彤的作品《從暗到光》一度裹白紙，隨後才拆封，呈現原貌。高倩彤的另件攝影作品《白寶貼照片》在開展第二天掉了下來，展牆皺紋膠紙吸引人注意；但當代藝術着重顛覆媒介和規範，或許這些情境，都是概念藝術？記者未敢肯定心中訝異。

原來此般感受非個例。曾負責盛事基金項目工作的獨立策展人容穎怡說，「去到現場會翻白眼」。藝術展覽佈置公司創辦人、身兼藝術家的Moore（化名）指會場狀態是「災難」：「香港（之前的）藝博會已經做得很成熟，我都很驚訝，為什麼今次有那麼多甩漏呢？」Moore跟本次開眼報道其他化名受訪者一樣，為避免影響未來工作或圈內關係，要求匿名受訪。

參與了盛事佈展工作的ART021員工Anthony（化名）向記者透露，「做出來效果不如內地ART021，但真的盡了全力，兩個月籌備期間同事們每天加班到10點、11點，必須完成很多很細的指標。只能說沒有用對統籌方式」。本來他以為香港ART021會跟上海的一樣，純粹做藝博會，結果要策劃藝術周、特展等等，對所有人都是未知挑戰。

ART021的野心不止在藝博會部分。社交平台小紅書上，ART021聯合創始人周大為留言回應網民質疑：「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博覽會，我們也沒有賺任何錢。」早前周大為在《彭博》報道亦強調期望來賓跟交易脫鈎。只不過，他日前向本報記者總結成果時，仍以藝術品最高成交價近500萬元人民幣（至9月1日中午）作指標，可是未透露總成交額是否達過往場次10億元人民幣的規模。對廣受媒體正面報道的ART021，有兩個問題待人解答：這次盛事，做得算好還是差？如果做得算差，為何如此？

「似展銷會。」ART021於富藝斯拍賣行的佈展效果，讓藝術佈展公司創辦人Moore（化名）震驚。他指電源插座和電源線外露，是藝術展覽罕見情况；除非屬於展品一部分，否則會影響作品呈現。Moore及另兩名獨立策展人容穎怡、Danto（化名）都沒有參與是次佈展，他們均認為ART021在香港辦展的經驗不足。Danto指「ART021自己在上海也不會這樣」，但提醒佈展質素只是表徵，背後反映更深遠的、對藝博會存在意義的詰問。

團隊未諳港佈展要求缺人缺討論

Moore說︰「實作上，將電源隱藏不難，可要求佈展公司，在展牆開洞收納；要良好溝通和預先規劃。」若因種種原因無法開洞，他指仍有折衷之道：「買個盒罩住插蘇，和沿牆邊、牆角拉電線，不會太覺眼。」他判斷ART021對香港佈展文化「水土不服」。「藝術佈展不是兩口螺絲就可以解決，（內地）主辦方未必找得到熟手做藝術展覽的人，未必懂得同香港師傅溝通。」

ART021有負責統籌佈展的香港策展人，但一人要同時兼顧4個場地，分身乏術。參與盛事佈展工作的ART021員工Anthony（化名）說人力不足，「沒有坐下來一步一步討論的機會」。他感嘆團隊不熟悉會展展場申請、《電影檢查條例》和場地消防要求；他們亦不懂如何在香港做市場推廣，以致人流集中富藝斯拍賣行，藝穗會和亞洲協會的活動少人到訪。

曾擔任ART021藝博會兼職導賞員的Susan（化名）表示，願意在藝博會打工，是想見識更多藝術圈運作，無奈發現運作混亂，「有點浪費時間」。她在藝博會展期第一天即辭職，說第二天到大館逛藝術書展，反而學到更多。

其實ART021策展的藝術作品，質素不差。富藝斯會場2樓展出內地藝術家李漢威的作品，容穎怡指他是很獨特的中國多媒體藝術家，但2樓展場電源外露的情况卻令人失望。Anthony透露，團隊在富藝斯拍賣行佈展前，因誤會而未完成場地手續，耽誤佈展時間，又未了解香港工作文化，無預計固定藝術品的釘鬆脫後，技工不願在工時外無償維修。〈盛事為何出了事〉（刊D1）提及從展牆掉下、高倩彤的《白寶貼照片》，團隊最後把它收起，Anthony解釋「因為覺得很對不起藝術家」。

容穎怡認為今次ART021「先天硬傷」多。她負責過「文化藝術盛事基金」項目旗下的工作，推斷基金對盛事有時間要求，也要做公共項目。「他們都用了最大的努力，在維多利亞公園做巨型雕塑，連同其他公共項目，作品名單其實不差。」不過，這些要求很大可能讓主辦方異常吃力。

今次ART021盛事展出的的公共雕塑，Joy Brown的《甜蜜的負擔》（左）及《托起未來》（右）。（鍾林枝攝）

兼顧公共項目吃力精品art fair「揚短避長」

「我要強調，ART021是一個『精品art fair（藝博會）』。牌面上ART021是冇得輸的，是針對專業人士。」容穎怡以前在上海畫廊工作，表示ART021協助當地建立了藝術產業鏈，且有豐富收藏家網絡。「以它的聲譽，拿到盛事基金是很合理。但要它做大壇嘢，一定很辛苦。又要戶外雕塑，取得影像放映許可、傾場地……」

ART021有超過10年藝博會經驗，容穎怡說「他們一定知道應該要怎做」，現在有不好的結果，她想是有無奈的原因：「是不是太趕？我經常問客人，如果已經知道時間太趕，為什麼還要勉強做呢？」這次盛事，讓本來貴精不貴多的ART021，要處理前所未有的項目數量。「一方面沒要求到位，而又要求了讓它發揮不到長處的要求，被draw（耗費）了很多力氣在做大型公共項目上。」

另邊廂，她質疑「ART021香港在時、地、人三方面都錯晒」。「為什麼要在不對的時間，做不對的事情？」活動選期讓圈內人費解—— 一線畫廊大部分休假，或在準備9月初韓國首爾藝博會Frieze Seoul，「籌備時間不夠，人們又不在這裏，那你可以做到什麼？」此外，ART021香港藝博會部分選址富藝斯拍賣行，空間較小，知名度亦不如會展。

藝博會參展畫廊以上海、北京畫廊為多。北京畫廊「蜂巢當代藝術中心」自ART021首屆始參展，畫廊代表華雪銘接受本報記者訪問指，今次ART021把內地畫廊帶來香港，可促進兩地互相了解。不過，據他觀察，香港觀眾對內地畫廊關注度不如對國際畫廊高。他稱自家畫廊賣畫情况「還可以」，託賴港府和主辦方幫忙宣傳，佈展工作則自行處理，表示沒遇到困難。

相鄰畫廊佈展狀况有參差，瑞士藝術家Marck的多媒體作品《平衡》吊着電線，斜向延伸至旁邊水墨畫下，多重轉接下插到外露的插蘇上；據現場作品描述，作品不包括電線和插蘇。

Danto和容穎怡都觀察到，仍然來參加ART021的觀眾，包括收藏家，都是願意給主辦方面子的人。容穎怡形容，說到最尾這是一個「巨型畀面派對」。Danto說ART021的宣傳用字宏大，但每個項目都不到位。「其實藝博會的根本功能是讓畫廊、藝術家，跟藏家交流。」ART021香港另設「大灣區藝術周」，為當期畫廊既有展覽的目錄，未說明有無藝術周分別何在。

ART021在富藝斯拍賣行展場多處電源插頭外露，如中圖所見，1樓展場瑞士藝術家Marck的多媒體作品《平衡》，電源插頭在鄰近畫作正下方。（梁景鴻攝）

引進盛事也要規劃藝術呈現細節

儘管覺得ART021做得不夠好，容穎怡認為情有可原。「希望大家不要聽到盛事基金就用非常苛刻的角度審視，這樣一定是最差的狀態，那之後誰拿盛事基金，都會中箭。」她說基金審批嚴格，尤其對着重概念的當代藝術，「寫計劃書同政府解釋，寫到世界末日都未寫完，要這樣濫用公帑是超級困難」。

ART021可獲最高1500萬元資助，聽起來頗多，但容穎怡提醒這次盛事涉及公共項目，確實不便宜；若無政府包底，便難做到。「大家常問teamLab的發光蛋為什麼那麼貴，其實劃地、做海面勘查、拿牌照都幾百萬，還未計營運。」

ART021聯合創始人周大為曾稱，若以每名訪港者在港平均基本消費3萬元計，料ART021可為香港帶來3億元經濟效益。

記者就在香港辦盛事的困難、預計盈利，以及藝術周有何特色，向ART021查詢，團隊僅回覆致謝，指詳情可向文藝盛事基金查詢。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回覆記者就審批及覆核盛事指標的查詢指，獲文藝盛事基金資助的活動須能夠吸引香港和／或海外廣大群眾的興趣；促進香港發展成為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和全球旅客目的地；有助文化藝術和創意產業建設，提升文藝界和創意產業生態圈；審核申請時，政府會因應文藝盛事委員會的建議，考慮申請者和團隊的活動管理實力，包括技術可行性和財務規劃；盛事獲基金資助後，委員會秘書處會與主辦方保持溝通，監察及協助項目推展。ART021獲資助的範疇涵蓋製作、場地租金、本地及海外推廣等費用；主辦機構須遵照資助協議的規定進行建議計劃及履行責任，並須於活動完結後提交報告及審計報告，經接納後方可取得相應撥款。

那誰應該為失色的盛事負責？容穎怡認為當局有責任。她說文藝盛事基金是好東西，想幫助本地藝術生態，只是未來當局更要檢討，想要的是怎樣的盛事：「就如要放煙花，但煙花要細緻到什麼程度呢？同樣地，你是帶着什麼期待、要求，來呈現這個所謂的盛事？現在沒有人去規劃藝術呈現的細節。」

「其實政府裏面有vision（視野）的人有很多，他們有能力將藝術品和盛事搬來香港，想培育項目管理的人才。這些經驗很多時候沒辦法教，是要靠大型展覽實作才能學到。」容穎怡續指，爭取了ART021前來是非常好，「但會不會覺得以ART021威力，應該要有更厲害的參展畫廊？標準定下來，我們做展覽的人，就算有困難，點都會做到畀你。如果你要求的是公共雕塑、大灣區，那ART021是交晒功課了」。

Anthony說，ART021到港，是應文藝盛事基金提出的邀請。「現在颱風（摩羯）要來了，戶外雕塑要撤，可是撤了可能就要面對（公眾和當局的）質疑。」周大為早前接受《彭博》訪問時形容，籌備今次盛事感覺如回到11年前的首屆：「如果今年不成功，明年可能就沒了。」ART021將於後日落下帷幕；風雨過後，盛事會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