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那不勒斯、李焕英与我妈
注:本文共分4部分,阅读约需8分钟:01联动《小妇人》与“那不勒斯四部曲”,讲述女儿的两种焦虑;02 则是椰子看《李焕英》的心路历程与反思;03是椰子写她和她妈(她既怕她妈看到,又怕她妈看不到);04 是“母女关系”相关播客、电影、书籍、艺术品推荐。
引言:
看《李焕英》的时候,椰子是泪流满面的,但身为一个容易想多的女儿,她逐渐觉得不对劲,于是她神奇联动《小妇人》、“那不勒斯四部曲”、《李焕英》,与她自己,碎碎念了一篇推送。
01 小妇人与那不勒斯,焦虑与汇流
直到听“小声喧哗”的主播们聊“如何看待《小妇人》里的Marmee”,我才意识到,噢,原来四姐妹的母亲叫Marmee。接着便给自己的粗心找了理由:Marmee的角色美好得过于脸谱化了,温柔细腻、乐善好施、艰苦朴素,正是影视作品中千篇一律的好母亲——就连她的名字“Marmee”也毫无亮点,仿佛生来便为做母亲。
与几位主播相似,Marmee这个角色也让我一边“心里暖洋洋”,一边却又倍感焦虑。一方面,Marmee永远顾及所有人,永远尊重女儿们的选择,她的善良和包容是整个家的核心凝聚力,四姐妹成长所需的全部能量都得从她身上攫取。人们印象深刻的是电影海报上手挽手的四姐妹剪影,却往往忽视作为留白部分、烘托剪影的Marmee,把她的母爱视为理所当然。另一方面,Marmee极度顾家的符合那个时代对女性要求的“圣女”形象,让自知不愿成为她的我焦虑。尽管不合时宜,我仍是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想追问Marmee为何将母职完成得如此无可挑剔,追问她是否想过母亲也可以生气、自私。
主角Jo估计也会将Marmee视为她焦虑的来源吧,毕竟,Marmee的“完美”反衬出Jo的“不完美”,Marmee鼓励Jo追自我实现,Jo却没能看到Marmee自己的自我实现,Marmee的生活是与她教给女儿们的“自我实现”相矛盾的。
当然,Marmee也曾反抗,一是当Jo生气时安慰她“其实我每天都在生气(Jo:原来你也会生气!),但生活还得继续”,二是当姑妈嘲讽Marmee嫁了个穷鬼时Marmee一笑置之,这是她一直以来给四姐妹的言传身教——“就算社会风气以嫁有钱人为贵,你们仍然可以选择自己所爱”。但问题在,容许她反抗的空间实在太逼仄了,正如Jo在影片中所感概,“女性有聪慧的大脑和有趣的灵魂,为什么总说她们只适合谈情说爱?”。
如果说Jo的焦虑来源于母亲的过分“完美”,那么,“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的焦虑则来源于母亲的过分“不完美”。莱农的母亲臃肿矮小,斜眼跛脚,拮据古板,粗俗暴力。因此,莱农害怕母亲与自己的老师交谈,粗俗母亲与体面老师的对比让她感到屈辱;莱农也害怕自己会被母亲同化,为此,她亲近、羡慕奥利维耶洛老师、莉拉、尼诺等与母亲截然不同的人,并且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腿。不断探索求学路的莱农意识到自己与那不勒斯格格不入,“我觉得他们的做法正常,他们充满暴力的语言也属于我的世界,但我的日常生活却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已经有六年了,我所经历的(学校)生活是他们所不了解的,我在这条道路上一帆风顺,所向无敌。和他们在一起,我平时学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我必须克制自己、降低我自己来适应他们”。母亲就是那不勒斯的集中体现,莱农一边逃离她,一边无奈——自己逃离过程中所取得的智识成就又会成为母亲在那不勒斯炫耀的资本。
而那时的莱农还未意识到,正是母亲(和父亲)对于“知识改变命运”的笃信,让她得以打断贫穷和暴力的链条,也正是上一辈女性(母亲、老师)对她的爱意,让她得以“出逃”成功(而她的天才朋友莉拉就没有她幸运)。第二部中,跛脚的、从未进城的母亲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莱农的寝室,来照顾发高烧的莱农;第三部中,母亲忙碌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搅扰正修订书稿的莱农;第四部中,日渐脆弱的母亲逐渐对莱农敞开心扉,母亲为自己的疾病羞愧,母亲告诉女儿自己因何瘸腿,又因何负疚于其他孩子,莱农懊悔,“在她生病时,我才找到了另一种和她相处的办法”。母亲死后,莱农甚至不去医治自己的胯部疼痛,她真的变得与母亲一样跛脚,不让母亲在自己身上死去。
在“随机波动”关于“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协同写作中,冷建国将莱农的母亲与金智英的母亲关联,我对此深表认同,并且认为Marmee也可以纳入其中。冷建国写道:
“(母亲关爱莱农的)这些细节让我鬼使神差想到了金智英的妈妈。两位母亲角色都是男权社会的服从者与牺牲者,内心燃烧着稀疏的、下意识的反抗的火苗,这火苗不足以改变她自身的道路与选择,却烛照着下一代年轻女性的生命——这点点光亮之中不是反叛的督促和独立的号角,也许只是下一代比我过得更好些的浅层愿望,却如同女性之间代代流动的火种,把更丰富的生命可能性传递下去。写到此处,我想到了费兰特在接受Io Donna采访时说的一段话,‘归根结底,每个个体都是战场,特权和缺陷在人的身上交锋。而最终绝定胜负的,是一代一代的汇流(the collective flow of generations);一个个体即便占尽优势和天机,也终究是不足够的。’”
02 《李焕英》,真诚,感动,有点毒
写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费兰特曾言,自己如果不当作家,大概率会是个裁缝,这或许与她对“裁缝”的阐释有关:
“‘母亲们的衣服总是不显身材,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拥有一具女性的身体。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莫兰黛《安达卢西亚披肩》)……我对裁剪、穿衣、言说间的关系充满兴趣,我觉得‘量体裁衣’是魔咒一样的说法。假如裁缝用剪刀剪去母亲身上的衣服,让她们的身体裸露出来;假如母亲的裁缝能做出一些贴身的衣服,能凸显母亲的身材,那么她们的身体、年龄就不再是秘密,也不再无关紧要。”
母亲并不是生来即为母亲的,“母职”也不应当遮蔽她们独特的生命历史和个人特质。这就顺利关联《你好,李焕英》,贾玲写在屏幕上的“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所以我总忘记,妈妈曾经也是个花季少女”。抱憾的女儿撞见元气满满的少女版母亲,感人之处在于,“女儿希望母亲幸福,即便这样的幸福图景中没有自己;母亲希望女儿健康,即便时光倒流也从未对当时的选择感到后悔,从未想过没有这个女儿的人生何以可能……母女之间的共情和联结,是一个眼神,些许沉默,无数眼泪和一声叹息”(@fushia的豆瓣影评)。
我能感受到贾玲的真诚,也明白本片无丑角、无荤段、无男性凝视的女性视角的可贵。然而,当情绪褪去,原本让我泪流满面的“妈妈爱你远比你爱她多得多”便也成为了影片的最大槽点。
片中,女儿一厢情愿地认为嫁给沈光林能让母亲幸福,母亲却义无反顾地“重蹈覆辙”,说“其实这辈子我过得挺幸福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而我想问的是,当我们逃出“别用我们的幸福观度量母亲”的框架,母亲所坚持的“过得挺幸福”,是否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我们为这样无私、豁达、开明、包容的母亲流泪,是否仍是施与母亲道德压力,将她们钉在“伟大母亲”的柱子上,忽视并剥夺她们的其他选择?如果母亲选择了沈光林呢?如果母亲后悔了呢,愤怒了呢,自私了呢?毕竟,影片只呈现了母亲美好的少女时代和选择真爱,只字未提她婚育过程中可能占绝大部分的辛劳与不堪。
事实上,一些网友表示,本以为妈妈们看《李焕英》会感动得不行,没想到自己的妈妈在观影途中觉得没趣甚至睡着,——这是否一定程度上证明,“李焕英”不过是年轻人的自我感动?“妈妈爱我多得多,重来一次也会选择我”是否也只是年轻一代利用母亲来肯定自我存在价值的想象?米米亚娜将《李焕英》与《让娜·迪尔曼》对比,一语点醒梦中我:
“在看《让娜·迪尔曼》之前,我也刚好看了《你好,李焕英》,它确实把我也给弄哭了,但我通常把这叫做生理性流泪——只要剧情上把坑挖好,氛围到位,音乐响起,演员开哭后,你便被这煽情的场景给催泪了,本质上,这和被人撸出性高潮是同一种机制。哭到就是爽到,但哭完后智商一占领高地,我便只觉得中国人的亲子关系太痛苦了,已经走进了死局,还要一钻再钻。
“父母寄望于在子女的身上找到价值就算了,最后子女竟也要从父母身上确认自己的存在价值。通过编纂“妈妈再选择一次还是会选择我”的科幻故事,来为母亲树立一座永远不能被解构的丰碑,并为我那本已充斥虚无感的生命重建不可替代性,当代中国青年的自恋以及精神虚弱程度之深,真可谓病入膏肓。
“实际上,只要打开一篇讲述生育现实的文章,就能在评论区里看到超半数的妈妈们在抱怨,也常有妈妈说,虽然谈不上后悔,但如果能够再选择一次,不会再生小孩(椰子注:或许这里也要考虑年代的问题,评论区的抱怨大多由互联网时代的年轻母亲发出)。妈妈们发出的心声,这个社会永远充耳不闻,以为这样还能赶鸭子上架。贾玲搭建出母亲结婚前还是元气美少女的时光,拍到母亲心甘情愿嫁给父亲结束,让人忍不住想问,敢不敢直视母亲的婚后生活呢?敢不敢呈现如同《让娜·迪尔曼》那样日复一日做家务的场景呢?影片避开了作为母亲那些最辛苦甚至不堪的部分,甚至连母亲和女儿真实相处过的日常都鲜少还原,却选择在一个架空的场景里渲染出她的义无反顾,既如此避重就轻,说是致敬母亲,是否依然在用母亲被标签化的“牺牲”来填补自己的ego并给父权社会的fantacy助兴呢?”
03 我和我妈
我把米米亚娜的影评转到朋友圈,我妈评论:“妈妈们也会吐槽是正常的,但是如果你发个选择,自由和孩子二选一,我相信大大多数的妈妈都会选自己的孩子。”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很感激我妈的选择”,第二反应是“我妈把自由和孩子对立起来了诶”,第三反应是“我觉得我的‘感激’不对劲,我得写写我和我妈”。
我妈在生了我之后做了家庭主妇(“自由职业”——我会在学校的家庭调查表格中这样写),十年后她生了我弟。
正如“我妈”这个称谓,小时候我把妈妈当成我的,小学时我妈想去应聘,我泪汪汪“妈妈你能不能等我长大了再去”;其他人呢,把妈妈当成家庭的,我、我爸、我弟出了任何问题(诸如衣服皱巴巴),指责总是先冲向我妈,“阿茜怎么没把你们打理好?”。
我越长大越发现,不论怎样,似乎妈妈总是被指责的那一个,装扮精致会被指责不稳重,忽视外表会被指责不爱惜自己,重视事业会被指责忽视家庭,重视家庭会被指责忽视事业,重视孩子会被指责控制欲太强,散养会被指责不顾孩子的未来……“母职”,精密的天平,吐丝的蜘蛛,不仅有斩不断的丝与丈夫、孩子缠绕,这丝也会反过来包住自己。长大了,我最难受的时候是我妈自责的时候,她忘记给我准备动车上的水果会说“她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她拜托我辅导我弟英语后会突然抱住我说“你拯救了我”。我会想,“醒醒!你没必要承担这么多!不过是我自己忘记带水果和我弟上课不认真而已!你这是在把社会对母亲的苛刻要求内化!”,但对着她有时又说不出口,只能憋出一句“干啥?这又不是你的错”。
妈妈总是被指责,妈妈的成就在哪呢?
我考上“好大学”的暑假里,爸爸的朋友在酒桌上对我说:“我对你妈的印象这几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你妈刚嫁过来(原谅我对“嫁过来”这个表述翻个白眼)时,又不做家务又不上班,我去你家都是看你爸在拖地,现在看看她对你的教育,她多伟大啊!”
“那如果我成绩不好呢?”我反问。
“不是的,我是说看你和你弟从小到大,你妈给你俩在人品上的教育。”他答。
Oh, really? 我心想。他们总是把我妈的成就和我的成绩绑定,仿佛她没有其他身份,我爸则完全隐身(尽管这可能是事实——开玩笑的,我爸负责上学接送)。我妈会真诚地为我的成就开心,小时候我觉得理所当然,长大了我希望,比起我,妈妈能多为她自己的成就开心(如果碰到儿时阻拦妈妈应聘的自己,我会呵斥“让你妈做她想做的事!”)。
我是今年过年才意识到,妈妈也有少女时期,学生时代。那天我们一家和外婆外公吃饭,外婆讲起,阿茜在初二以前成绩都挺好的,她是因为初二时阿太(我妈的外婆,对我妈极好)去世,悲痛了一整个星期,无心学习,错过关键知识点,成绩才逐渐下滑,以前教阿茜和她几个同学的老师说“阿茜是最灵的”。
我看看外婆,看看妈妈,原来还有这段历史。只不过,妈妈的历史由外婆讲述,那,外婆的历史由谁讲述?
我仿佛悬挂在阿太、外婆、母亲的骨肉链条上,像吸收她们的养分,又像传递她们的火种,(——仍然是一个女儿视角)一代一代的汇流。
04 “母女关系”话题相关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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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电影:《小妇人》(2020),《你好,李焕英》(2021),与《让娜·迪尔曼》(1975)
“那不勒斯四部曲”:埃莱娜·费兰特著,包含《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它们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在那不勒斯穷困社区出生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来源:豆瓣)椰子最喜欢的是费兰特的完全的女性视角,这让椰子意识到自己从前读的都是男性想象的女性。
《碎片》:埃莱娜·费兰特至今隐身,本书是她20 余年来的书信、访谈和散文集。“作家在书中袒露了自己对写作风格和主题的探索历程,并回顾了自己经历的自我怀疑和突破,这些对话睿智地诠释了女性和家庭、神话和文化、城市和记忆,以及作家和读者的复杂关系。”(来源:豆瓣)椰子感到震撼的是费兰特探索母女关系时说的“母亲的裁缝”,还有她探索写作时说的“真诚是一种折磨”。
《82年生的金智英》:赵南柱著。“一个女孩要经历多少看不见的坎坷,才能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金智英是82年韩国最大众的女孩名,本书从金智英的出生写起,历数她成长过程中遭遇的性别歧视。虽然文学性不高,但,非常真实。
《美满》:淡豹的第一本小说集。其中《山河》讲述了私生女和她母亲的故事。椰子的阅读历程磕磕绊绊,因淡豹的语言和情节不似其他人,看的时候会觉得冗长、稀松平常、现实异常。
《新婚之夜》:辽京的第一本小说集。难以相信这是她的处女作,因为语言和情节的把控实在太好啦!椰子手不释kindle,一晚上读完。可以在第一篇《我要告诉我妈妈》里挖掘一下母女关系。
《流溪》:林棹著。“这是一份疑点重重的独白:很难说清叙述者是天真少女、狂人、骗子,抑或三者皆是。她周旋在浪荡的情人、破碎的母亲、暴戾的父亲之间,用泡沫和幻梦高筑起可疑的前半生,最终坠向不可挽回的结局。这部处女作呈现细密画质地,携带着亚热带岭南独有的滋味、风景与记忆,讲述成长的歧途和可能的 代价,纪念那些被随意折断与腐败在地的微弱者,和他们有过的爱与生活。”(来源:豆瓣)还是感叹林棹的语言太有特点了,长长的冗杂的感觉被她描述出来,每一个譬喻、排比、意象都恰到好处,椰子不禁感叹,原来还能这样写作。
布尔乔亚和她的《Maman》(1999):Bourgeois once explained that she chose the spider as a subject because its traits reminded her of her mother. “She was deliberate, clever, patient, soothing, reasonable, dainty, subtle, indispensable, neat, and as useful as a spider,” the artist said.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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