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議故事】一九一八的邂逅

2020 年 3 月 18 日

[全篇約3600字，預計閱讀時間為15分鐘]

「那次經歷就像把我的生命割裂了一樣。所有在此之前發生的事好像都是為它作預備，而在此過後，我就不知怎地被改變了。」

（以下故事受凱瑟琳·安妮·波特小說《Pale Horse, Pale Rider》及其他真實故事啟發）

1

亞倫出生於加拿大曼尼托巴省一個名叫斯通沃爾的小鎮。1918年，歐洲戰火連天。那年春天，德軍展開攻勢，希望在美軍到達歐洲前擊退英法兩國。年僅十九歲的亞倫被派往法國阿爾貝，協助協約國抵擋德軍進攻。三月二十七日早上，亞倫與中尉亞瑟坐上戰機，準備突襲德軍。當時天上一片迷茫，但他們竟迅速擊落一枚敵方戰機。可是，此著喚起了敵軍的注意，亞倫和亞瑟輾轉被八枚敵機包圍，陷入苦戰。駁火期間，亞倫和亞瑟分別身中多槍，而戰機的油缸竟在此時突然爆破，令機身瞬間著火。戰機隨即急墜，雖然亞倫立刻控制戰機側滑，但座位旁已冒起熊熊烈火，逼使亞倫跳出機艙，歇力扶著操縱桿，在二千尺高空左搖右擺。過了不知多久，戰機終於墜落於荒蕪之地。亞倫立刻將不省人事的亞瑟救出機艙，把他拖到安全位置，而筋疲力盡並且血流成河的亞倫亦在地上倒下。過了一剎，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地上就只剩戰機扭曲變形的殘骸和灰燼。

2

在美國丹佛，米蓮達趕著到報社上班。在街上，德軍向英法進攻的消息不絕於耳，但米蓮達卻不以為然。這場已持續四年的戰爭，沒有喚起米蓮達的愛國情懷或對民主、自由或和平的追求。她一心只想把每週的劇評寫好。

未進報社的門口，米蓮達已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在她的桌子前坐著。原來，這兩人是政府的臨時人員，負責向民眾宣傳國家的戰績。他們多次要求米蓮達購買「自由公債」，以支持國家的戰事開支，但米蓮達卻每每拒絕，今次又再被找上門來。結果，在市內頗有聲望的報社老闆這次又出手幫米蓮達解圍，那兩名官員無奈離去。然而，想著想著，米蓮達開始害怕這樣屢屢得罪政府，早晚會被抽後算帳，到時候恐怕連老闆也欲救無從。下班後，米蓮達決定跟隨幾名同事到市郊的一家醫院探望受傷的軍人，好向那些官員交代。

3

入夜後，亞倫和亞瑟終於被同僚尋回，並進行救治。亞倫輾轉被送到英國倫敦休養，在倫敦的數月，他的父親一直陪伴在側，無微不至地照顧。這時，躺在父親膝前的已不是初離鄉別井的無名小卒，而是剛獲得維多利亞十字勛章的國家英雄。他們父子二人更被邀請到白金漢宮與喬治五世國王午宴，可惜亞倫此時身體仍然虛弱，未能赴宴。

九月，亞倫和父親回到加拿大溫尼伯。當地政府為亞倫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而亞倫面對無盡的讚譽表演得不卑不亢，深受人民愛戴。這時，亞倫的體魄亦開始恢復過來，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4

米蓮達家的樓上住進了一位長得俊俏的年輕軍人。兩人近幾天常常碰面，偶爾點頭示好，漸漸互起情愫。一天，這名軍人偷偷在米蓮達家門外等候，等到米蓮達出門，他便邀請米蓮達到街角的咖啡店共進午膳。原來，他的名字叫亞當，他告訴米蓮達他即將要被派到歐洲戰場，此時在丹佛侯命。這次約會轉瞬便過去，縱使雙方都心知這段浪漫的關係或許是短暫的，但都無意退後。

可是，意亂情迷的米蓮達這晚卻被噩夢纏繞。在她夢境出現的是醫院中密密麻麻的病床和垂死病人的可怖面容。半夜中睡醒的米蓮達開始有不祥的預感，覺得不幸的事將發生在自己身上。

又過幾天，亞當攜米蓮達到劇院看戲。看完戲後，他們又到爵士舞廳跳舞，直至深夜才漫步歸家。在酒醉下更顯嫵媚的米蓮達依偎在亞當臂上，兩人份外親熱。

5

這天，亞倫受邀請到溫尼伯的軍營參觀。久傷初癒的亞倫雖然未能恢復訓練，但他十分仍渴望到軍營與舊戰友相聚，畢竟舊日的點滴對亞倫來說已是仿如隔世。得悉亞倫歸來的消息，他的舊隊友早已在軍營門口守候。亞倫剛從車廂步下，他們便簇擁而上，難掩興奮之情。就連不認識亞倫的年輕小卒都想一睹亞倫的風采，爭相與他擊拳。臨離別時，亞倫跟全員告別，並承諾將儘快提升狀態，準備再跟隊友並肩作戰。

回到家中，亞倫的父親已準備好飯菜。雖然父親煮的都是亞倫最喜歡的菜式，但亞倫今晚卻沒什麼胃口，還打了兩個寒顫，吃完飯就回房休息了。這時加拿大正步入秋天，晚上天氣的確寒冷一點，父親打量亞倫是在回家的路上著涼了。他端了一杯熱水放在亞倫床頭，這時亞倫已睡著了。

6

走到半路，突然有兩名打扮得奇形怪狀的人走到米蓮達和亞當面前，向他們推銷「自由公債」。他們雖然不是政府人員，但比政府人員更落力，顯然想借賣債撈取一筆佣金。這些宣傳戰爭的陳腔濫調，米蓮達早已厭倦。這次，她更被眼前二人弄得眼花撩亂，喘不過氣來。終於，她暈倒在亞當身上。

亞當抱著米蓮達回到家中，然後讓她躺在床上。這時，米蓮達面色蒼白，額頭開始冒汗，口裏說著一些亞當沒聽懂的說話。亞當從浴室拿來冷毛巾，將它放在米蓮達額頭上，又替米蓮達脫下雙鞋，將她身體扶正。過了一陣子，米蓮達慢慢回復清醒，睜開眼睛發現心上人在床邊為自己操勞，頓時雙頰紅暈。亞當小心翼翼地扶起米蓮達，然後兩人一起唱歌和祈禱，愛意正濃。見美蓮達的精神稍為好轉，亞當決定到樓下為米蓮達買點藥，並在臨出門前叮囑米蓮達千萬別下床到處走。

7

父親萬萬沒想到，亞倫這一睡，意味兩人的永別。睡到半夜，父親突然被隔壁的聲音吵醒。睡眼惺忪的父親走到隔壁房間，發現這聲音不是別的，而是他兒子亞倫的呻吟聲！父親亮起燈，發現亞倫全身溼透，臉和手腳更呈像瘀青似的藍色，頓時驚呼起來。此時，亞倫已氣若游絲，每一下呼吸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父親仔細看，發現亞倫的枕頭邊都是黃色的膿痰，從他的呼吸聲可知，他已沒力氣將剩餘在肺的痰咳出來。他們的家負擔不起電話，父親唯有跑到村的大街上，向大戶求救。跑到第三間，管家終於讓父親進門。他決定撥溫尼伯軍營的電話，心想哪裡應該有軍醫通宵當值。可是，電話接通後，父親聽到一個駭人的消息：原來軍營中已有接近一百名軍人從深夜開始有跟亞倫一樣的症狀，此刻所有軍醫都忙得不可開交，實在不能趕來救治亞倫。心痛欲絕的父親唯有走回家中，看著兒子面色越來越難看，卻束手無策。天一亮，父親便將亞倫抱到離家最近的診所，等待醫生上班。等到醫生出現，亞倫已雙目緊閉，返魂乏術。當時仍屬清晨時分，街上行人散落，父親的嚎哭響徹整條大街。

翌日，軍營為亞倫舉行葬禮。父親走到墓地門口，才發現墓地已塞滿哭聲不止的人群。原來，除亞倫外，軍營內有五十七位軍人於昨天去世，今天在這裡一併下葬。接著的幾天，溫尼伯軍營損失了接近一千條性命，死亡數字在兩星期後才見回落。

８

亞當出門不久，米蓮達便睡著了。睜開眼時，米蓮達發現自己身處醫院，而亞當已不在她身邊。此時，米蓮達浮游於清醒與沉睡之間，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不知多久。在病床上，米蓮達曾經見過亞當的臉孔，又仿佛遇見她的同事，甚至看見死去的人。她已不分清哪些畫面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幻的；哪些是美好的，哪些是恐怖的。那種不祥的預感又經常在她的腦海出現，死亡好像離自己很近，很近。

又過了不知多久，米蓮達終於回復清醒。她凝視自己的身體，觀看在房間穿插的病人和護士，感覺都不太真實。報社的同事得悉米蓮達終於醒過來，紛紛來到醫院探望。米蓮達拿起報紙，發現戰爭已經結束。同事都為此欣喜若狂，但米蓮達卻不知如何反應，因為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翻到報紙的訃聞，米蓮達找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亞當。報紙說，亞當死於流感引起的併發症，死時在法國一所軍營，終年二十四歲。米蓮達瞪着這兩行短短的文字，眼神空洞，臉上木無表情。她的同事見她不妥，問她發生了甚麼事，她就是不言語。再過了一會，淚水開始在米蓮達的眼眶打轉，然後一直流，一直流。後來，米蓮達的長髮慢慢變成灰白色，直至終老。

後記

1918年爆發的西班牙流感奪去了五億條生命，接近當時全球人口的三分一。病毒先在歐洲萌芽，後來傳到美洲及亞洲，幾乎傳遍地球每一個角落。流感首先在春季出現，但病毒其後變種，直至秋季出現第二波殺傷力更強的傳播。它被稱作西班牙流感，是因為當時西班牙沒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國內沒有實施資訊管制，當地報紙可以無限制地報導疫情，令外界以為西班牙的疫情特別嚴重，並以此命名。

這場流感製造了不少的感人故事。故事中的亞倫真有其人，全名叫Alan Arnett McLeod。當時加拿大的魁北克和蒙特利爾首先發現病毒，及後一直向西傳播。由於戰事頻繁，當時的軍營成為重災區，加上軍營內衛生設施不足，令不少年輕軍人失救而死。Alan確實曾在法國戰場勇救同僚，及後獲封多項榮譽，最終卻得流感在溫尼伯去世。他死後成為加拿大傳頌的英雄人物。

至於米蓮達和亞當的故事是來自美國作家凱瑟琳·安妮·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的小說《Pale Horse, Pale Rider》。凱瑟琳筆下的米蓮達其實是自己的寫照。跟小說寫的一樣，凱瑟琳流感初癒，所有頭髮都脫落了，之後生長的頭髮果然是灰白色的。她最終在二十一年後寫成這本短篇小說，為後世留下一段見證歷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