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島嶼精神,另類人生 · 第二天

七日書 6.2 | 迷津

阿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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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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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寫作是我的精神離島。而鬼打墻是常有的事。

野心很大地報名了七日書活動,以爲自己可以同時兼顧旅行、交作品、寫反饋和自由書寫。但寫作是那麽難。而寫起字來的我好像會鬼上身或鬼打牆⋯⋯

昨晚,參加的寫作課程告一段落了。得到很多溫暖的回饋,也看見很多人的來時路,看見他們的用心、關懷、慷慨和脆弱。

島的七日書是錯過了,但這篇作品中寫了兩座島,和一座我出生長大的半島。決定貼在這,留個擦邊球當紀念。

如果你也在這條路中迷了路,希望你能在這個故事中找到某種共鳴或寬慰。

獻上我深深的祝福。

Bohemian Switzerland National Park, 2018


<_ _ 迷津>

那天我們跟著隊長走進森林,不知道接下來等著我們的,是什麽。徒步活動的名稱是Jungle trekking,通常一走就是三、四個小時。

所謂森林也就是芭場。一路上我們小心辨認標識與暗號,岔路上堆叠的石頭和樹枝都可以是標識是暗號。一根樹枝竪起來,上面架著另一根樹枝,指向左就往左,指向右我們就往右。樹枝若擺成個 X ,即是此路不通,不能再前行了。那天隊長走在前方,走著走著就再也沒看見任何標識。

可我們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走到隊長圓圓的臉蛋變得紅彤彤,卷卷的頭髮也全貼在頭皮和臉上,走到汗如雨下。雨下在她的臉她的背,也下在我們的臉我們的背。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位學長這才騎著摩托車搖過來,說: 「你們走錯路了。」

於是我們被允許抄捷徑。到了站點,等著我們的是一片泥淖。聽完學長的指示,看著地上用粗樹枝打下的兩排木樁,木樁之間用粉色尼龍繩織成的藩籬,藩籬下的黃土隨著學長姐潑進去的水變得越來越泥濘,我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第一個爬過去的是隊長。隊長那天穿了件白衣。俯身匍匐前行的她,先弄髒的是肚子、胸部、前臂,然後是膝蓋、大腿和小腿内側,沒過多久她的前半身便全是泥。爬行時,雙眼要望向前方,低頭就會吃到泥。行進時屁股不能提太高,手脚也要交替并用著。吸氣,右肘靠前撐,左膝呈八、九十度往前抵;吐氣,左膝往前蹭,右肘撐著軀幹,用力往前挺進或拖行。接著換左肘和右膝。仿佛回到孩提時期,重新學習如何運用肢體、在混亂中辨明左右。

有人説: 「我不要」。不要的話要用體罰來代償。有人匍匐到一半就卡在中間,狀似崩潰;有人趴下那刻便亂了呼吸,分不清左右手;有的用蠻力通關,濺得滿身滿臉,也撞歪了木樁和藩籬;有的褲頭太鬆,得邊爬邊拉褲子,免得曝露太多。費力掙扎、拉扯后,卻也只能任其滑落。算了,蹬過去才拉吧。管不了那麽多了。人在迷障之中是管不了那麽多的。

第二晚我們在夜裏行軍。進芭前,每人都會得到一根蠟燭、三根火柴、一小片擦墊、一張信紙、一支鉛筆、一個大垃圾袋和一小袋刺鼻的硫磺。那晚學姐領我到一棵樹下,對我說: 「妳待在這,不要走開」。我看見陸續有人點起燭火。隔著蟲鳴,我們遙遙相望。一點燭光是一個人。可沒有光的地方未必沒人。只是他們拿到的火柴或擦墊太潮,生不出火。

點燃燭火、灑下一圈硫磺后我攤開垃圾袋,坐上去,開始胡思亂想。想起某中學的童軍說,他們有時會獨自在夜裏行軍,一個人走長長的夜路,到某個站點數脚踏車車輪的輻條。數清楚后才能返回。

若是數錯,是否就要獨自返回,由頭來過?我沒問。只知道行軍前一定要列隊報數和預設暗號。

拔營前我們列隊等學長姐來查。查營像颱風過境,留下的,是東倒西歪的架子和帳篷,和一片的狼藉。綁的鞋架、置物架、曬衣架不夠穩當,罰。木樁沒打好,罰。煮食的鍋蓋沒洗乾净,罰;學長姐會用他們的手指刮取鍋面的油污和鍋底的黑垢,輪番在我們的額頭、雙頰、鼻頭或眉頭畫,畫出一張又一張的花臉。沒埋好的厨餘、沒收好的繩索、雜物和脫落的木樁都會挂在身上。頂著那些挂飾與妝容,我們伏地,挺身,伏地,再挺身,沒有人反抗。等我們也成爲別人的學長姐時,我們也這樣教學弟妹,教他們辨認標識與暗號;讓他們明白,匿跡與穩當的重要。用變本加厲的方式。

遇到B時我大四。那時她和梅會來榮譽班學生的自習室讀書、鬥嘴、寫論文。榮譽生自習室的對面就是研究生室,可是她們都不去,嫌人多嘴雜八卦多。研究生也就那麽幾位,能有什麽八卦。得到的回應是: 「妳還年輕」。B常説自己是refugee,戲言自己是學術難民,而榮譽班自習室則是難民寓居的refugee camp。去博物館看動感清明上河圖時,我只對孫羊正店感興趣,而她會指著游民,說: 「妳看,北宋的refugee長這樣!」 B興奮的時候像個小孩子。

B讀的多是我不懂的人,比如Pierre Bourdieu;B幫學術大咖編過一本書,講的是89民運;B 寫公函時會寫「執事先生」。這麽優秀、博學、有禮有分寸的大人,卻說自己是small potato。說誰誰是神臺上的人。神臺上還有什麽人?她數了幾個名字,其中一個是她導師的老師。 (而那個變本加厲對待她的導師,如今是否也上了神臺?)

我記得論文死線前鴨鴨在民主墻上(即一塊白板)填詞,曲是徐小鳳的《順流、逆流》:

只知道逝去光陰不會再回頭
每一次挨夜,伴每一篇論文
不知不覺全溜走
……
幾多艱苦當天我默默接受
幾多辛酸也未放手
(你)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
只想你啦啦淋放我走

妳用紫色的马克笔把「逝去光陰」改成「食過觀音」,把「接受」改成「折壽」,把「放我走」改成「送我酒」。廣東音都通。 「幾多艱苦當年我默默折壽」这句話恍如讖言。讀個博士讓妳折了多少寿?不知道。只知道妳常挨夜,挨夜隔天妳還是晨早8點就出現在refugee camp。妳會連續24小時不睡觉,拼了命地讀書、寫文、发表、對話與評論,圖的是導師有天會大發慈悲,啦啦淋放妳走。

可妳老闆只願意送妳酒。

妳開題的那天學長也送來了酒,是Barton & Guestier的Merlot。妳説那是好酒來的。這麽好的酒妳卻不喝,妳的酒全都給了我。開題時妳飽受抨擊,答題時卻小心翼翼。妳沒有據理力爭。妳從來就不會硬碰硬。那天我看著K在旁幫妳打點一切:端水、送紙巾、遞資料,看著妳鬆了口氣,也看見妳落寞的那一瞬。我知道,妳需要的是儘早畢業,不是我。

需要妳的人是我。我的學士論文是妳幫我看過的。修文法、改錯字、對格式、轉成pdf,改好後妳對我説: 「錯字一大堆,看到我眼花」。改好後逾期交了上去,得個B。是B for Beatles的Let it Be!還是B for Yoyo Sham的Maybe it is for the Best?也許是B for ben就不該深造。

那天妳很早就回宿舍休息了。陪妳回去的,是K。陪妳看電影Beginners的,也是K。妳說我還是太年輕了,給不了妳要的細水長流。我到妳的宿舍樓下等妳,等到清晨再搭德士回去。我甚至不知道妳住的是哪一棟哪一間。醒來後見妳改了臉書上的那張臉,變成了兩個公仔——漫畫Asterix的大胖子和戴著翅膀帽的老小孩。都是怪人。後來我也換了張慘白的嬰兒臉。那時反復聼著青峰唱的《女爵》,一個人走長長的路。一天,我走到快拆的咖啡山墳,撿起那塊白底紅字的「危險,請避開」,請友人拍了照,隨即換上另一張臉——舉著牌,我鼓起雙頰,努力擺出個Danger, please keep out的姿態。

我一直明白要和妳走一段。那時開始大量聼張懸,把《模樣》聽成妳聼見我媽,妳聼見我爸。妳懂不懂,妳懂不懂,我爸就是每天早晚都要吃藥,不然就會在分裂出去的世界裏迷路的那種人。我爸就是妳在信裏所建議的,要找專業人士的那種人。

妳聼見我吧,妳聼見我嗎?請記住我笨拙的説話。

某日我貼上張震岳的《小宇》。恰好妳也把臉換成一葉扁舟,舟下的字是:

李商隱《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我留了「杜牧」二字。

妳錯了。商女何嘗不知亡國恨。只是妳我之間,從此隔了一江暴雨。

暴雨走後我身陷泥淖,試圖不去觸碰用眼神和口舌織成的藩籬,不去碰撞他人用世代和偏見打下的木樁。那段日子光是前行一步,就已經用盡氣力。後來我築起了城墻,把妳刪了,也把K刪了。眼不見爲净。自以爲這樣就安全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某天我和妳沿著烏節路走,走過多美歌的燈紅和酒綠,停在了梧槽路上的紅螞蟻吧。我們叫了啤酒,妳喝一杯,我喝一杯。我們邊喝邊聊天,聊近況與學業,把省略號堆放在句子和句子之間。喝吧,別再提那些刀刀見血的話語。喝吧,不要回頭。

後來我一個人去了妳出生長大的城市。從孫中山紀念館走到荷李活道的文武廟,再走到醫學博物館看櫥窗内仿真的三寸金蓮。就這樣走到了妳讀的大學。從入口處爬上正門,信步走到蓮花池,在那又遇見了孫中山;走去文學院的途中見到陸佑先生(像),還有不少慶祝建校100年的幅條。偌大的校園多是紅磚粉墻的建築,而堅尼迪城地鐵站仍在施工中。封上的墻貼了個戴著安全帽的公仔,公仔旁寫著「不便之處,敬請原諒」。這座島的用詞敦厚多了,不似島國那白底紅字,寫下四種語言,説的卻是同一句——警告意味濃厚的——「危險,請避開」。走的時候想起妳説過,這裏的圖書館還未開門,妳就已在門外等候;陪我練習一陣粵語后,妳的發音讓食堂的阿嬸選擇用不標準的普通話來回。妳的勤力和説的粵語常會讓人誤以爲妳是内地生。

離開前在Co-op買了一黑一白,一共兩件「平反六四」的衣服。那天,我們行經無數個寫著「法輪大法好」的旗幟,隨著人潮緩緩步入維園,各自手握一盞燭光。支聯會的李卓人在臺上致辭時,前方有位女孩的蠟淚灑了出來,火舌迅速吞噬擋風用的紙,眼看就要燒到手。女孩驚呼一聲,丟下火團。急著滅火的我大脚一擡,猛力踩下,濺起的燭淚卻噴到女孩的臉。女孩大叫后轉身離開。對她來説,我是飛來的橫禍。我想,事後寫給妳的信,也是飛來橫禍。在信中寫下的「我好了哦」、「祝妳順利畢業」、「祝妳幸福」……説來説去都嘛是一廂情願。無論那用力過猛的字濺起了什麽,收信人都不能覆信了。

這也是在我也收到了類似的信后才知曉的。

Z 離開前說想去這座城市。在淺水灣逛超市時,我們拿南瓜來玩,拍了不少鬼馬照,也吃了好吃的蛋撻和甜點,也吃到了蓮香樓的推車點心;在半山的手扶梯上上落落、在中環與荷里活道鬼打墻,也去了太平山頂。回來後她説,以後妳想起這座城市時,會想到我們,和我們共同擁有的,快樂的回憶。希望妳知道,今後妳不再是一個人。

後來我在四馬路觀音廟抽到了<武吉遇師>。樵夫武吉性格暴烈又不聼勸,非得要沾上別人的血才肯受罰、認錯。

也許有那一天,受罰的吳剛會明白老師説的,「月桂有情,雖日日受創,卻也旋即愈合。而且你看,樹下還有杵著藥的玉兔」;還有,那支簽上寫的——「否去泰來咫尺間」。


When I write, I feel much larger than the limits of my body. There is a mystery you tap into that is much bigger. And the poem becomes just a glimpse into what you reveal to you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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