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乡愁是一种梦魇
作者:郭爽,独立纪录片导演。https://www.cathayplay.com/star/guo-shuang
我的家乡是我认识一切事物的根源。少年时,除了天安门和毛主席,县城容纳了我所有的欲望,无聊而又彷徨的眼中从未有过任何一丁点关于县城之外的渴望,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充满世俗的记忆,这份记忆最终成为我的梦魇。
读书时到北京,就像是一次迷途,多年后我才明白。这里不过是一个足够庞大的县城,但当时如临深渊,偶然间读了电影,这让我很是恐惧,我们县城没有这份职业,县城里没有人知道拍电影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张艺谋和巩俐的风流韵事,这是关于拍电影的全部认知。
所以刚上大一的时候,我很怀疑,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当导演。拍电影,拍电影的那些都是大领导啊,那不得住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不得一言九鼎,不得锦衣玉食,不得天天起床就喝油啊,我这种十八线县城郊区城乡结合部的还经常被欺负的屌丝怎么可能拍电影呢。我去北京读书的时候,邻居们都觉得我爸疯了:”你拿啥给你儿子拍电影啊,还不如让他去读个厨师呢“。我爸后来也后悔,“还不如去读个厨师”。那时候电影在我们的印象里不是《霸王别姬》就是《大决战》,不是《狮王争霸》就是《开国大典》,不是王就是大,要不就是四个炸。
不过父亲还是支持我的,为了我去那个名利圈里争名夺利,给我买了一身西式正装。穿着衣服皮鞋,我趾高气扬不屑一顾的面对着邻居们的言论。
二十多个小时之后我来到北京,随后我发现,老家的西服却不能带来北京的骄傲和自信,恰恰相反,带来的是嘲讽和自卑。在这里你是孤独的,你完全听不懂你的同学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电影名字里倒是没有了王和大,但那为莫高深的眼神,神秘莫测的语言,让你觉得到处都是炸。这是令人惶恐的,就像你费尽心思买到了人生第一双李宁鞋,刚走上球场,发现满世界都是耐克阿迪,还都是什么第几代,限量版,更令人悲伤的是,在这个规则里,耐克阿迪比李宁牛逼,而你却刚刚获得这个信息。
拍电影其实是一种权利,拍的好坏倒在其次,这就好像你去洗浴中心,澡堂子水咋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换上浴袍之后的内容。而这些所谓的准拍电影的莫不趋之若鹫,似乎都有了换上浴袍一探秘境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各行各业都在转行当导演拍电影的原因,当你电影上映,就像是高票当选美国总统,站在白宫前振臂高呼你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如若票房不错,就像是在享受群情振奋万众高呼,这种虚荣与骄傲,是个人都无法抑制。拍电影是一种权利或者权力,我的恐惧来自于权力。
我自付我没有这份权利,直到一个无聊的下午,从一位后来被大学开除的老师那里,粗旷的听到了法国新浪潮与左岸派,摄影机就像自来水笔,谁都可以写字,同理谁都可以拍摄,那一刻拍电影的权利突然被打破。
人是多么脆弱,无论郊乡僻野殿堂楼阁,人是多么轻贱,不管锦衣玉食履不适足,都热切的希望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希望别人瞻仰观摩望而兴叹。哪有那么多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有的只是吐露自我高尚情怀,他人猥琐往事的快感和惬意,这和我们村头八卦四妇的内心与行径如出一辙只是媒介不同而已一一八卦四妇,是指四个热爱八卦的妇女有了她们人间再也没有秘密—只是叙述的水平有时不如她们勾人,而尺度更是不如她们宽泛,那是整个村子少年的人间指南。
当你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拍电影就没有那么神秘和遥不可及了,也正是在此刻,一切关于拍电影的庙宇和神像如同幻像在你面前慢慢崩塌,当然后来你会发现,随着你慢慢长大,十八岁前建立的,给你人生指向的所有神像都在崩塌,而后幻化成了你应付各种关系的面具,让你在后面学会躲避,甚至迷失自己。
当你储备够足够的面具,你就可以指点江山跨马西征。因为你有了权利,拍电影的权利,或者说在电影里吹牛逼的权利,就像中国的所有权利一样,这也是一种不受控制的权利,没有笼子的权利,于是你的指点江山跨马西征可以激扬文字也可以无问西东。这是可怕的,你说你是上帝就是上帝,你努力证明阶级属性,把施舍当旗帜,把时代痛楚换成家庭主妇的不堪,把血腥战争泯灭人性装点成少年歌会青春舞曲,歌颂少年壮志不言愁,歌颂大风起兮云飞扬,不过是吃着火锅唱着歌罢了,只表现一脸的岁月静好,却忘了一肚子男盗女娼,看看人家季羡林的日记那才是真男人: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季羡林清华园日记
这才是真实的权利,真实的人。
多年后,拍片子成为了一种惯性,而我所有的思索都来自我无数次梦回的家乡,乡愁是一种梦魇,那里的人们的挣扎与无奈形成我所有的创作来源,同时也如同诅咒,镜像般印证着自己的挣扎与无奈,还有宿命般的悲伤.
每临年关,北京都有一种末日的悲凉,充满着肃杀一般的空寂与孤独,而我都会回到故乡,如同回母体的子宫,只是这个子宫繁华而又肮脏
这个子宫在河南中部,一个同其他中国县城毫无差别的普通城镇,狭窄,脏乱,白日躁动不安,夜晚不安躁动,在这个县城所有一切都来自于虚妄和燥热,如今乘着城镇化的浪潮,整个县城突然间高楼林立,建筑工地和足疗保健一起遍地开花,看似充满着希望的物质表面之下,是人们更加精神困顿的窘境现状。如同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县城里每个人都端着一大碗烩面,在满满的面和鹌鹑蛋之间埋藏着自己的白日辛酸。这其中埋藏着的有我曾经的爱情,一个杏黄色的姑娘,如今家大业大,上午卖热干面一嘴柴米油盐,下午当老师讲述家国情怀,晚上打麻将一桌子幺鸡八万,有我无奈的兄弟,曾经一心想要流浪的迈克,现在充满着爱国热情,梦想着为收复台湾贡献自己的一腔热血,还有我割不断的血缘亲人,在一个又一个豪华精致却又无比相似的房子中诘问着更年轻一辈的期末考试成绩和班级排名,而后沉默并老去,失望和希望在这里没有了意义,有的只是一种存在和少许的回忆。
琉璃磕槃,就是回忆之一,小时候跟奶奶去逛庙会,见到别人吹这个,羡慕至极,到底从奶奶手里骗到五毛钱买了一个,刚吹了半天就碎了,气的要死,奶奶却懒得再回去买来,于是大哭。后来流落都市,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年三十去给故去的奶奶上坟,唤奶奶的魂回家过年,回城时,却在闹市的一隅看到中年妇人在角落吹奏叫卖,停步探问,妇人正要回家包饺子,六块钱一大一小便宜买来,一路上精心照料,就怕半路上碎掉,一声也未敢吹奏,回家女儿爱不释手,吹奏不停。噼啪噼啪的声音里,忆起了少年时光,恍惚间那黄土飞扬的小路,性格坚韧的奶奶,可爱恬静的姐姐,一脸泪水和泥巴的我,还有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都在奶奶坟前,随着鞭炮声化为青烟,而如今我早已身在他乡,而彼岸却恍如隔世,犹如梦魇,这梦魇挥之不去,纷至沓来。
这是我创作的源泉,也是我隐秘内心中无法释怀的伤痕,当然伤痕之外还有一抹杏黄,那是小城中的姑娘,这杏黄聒噪热烈青春跳跃,他们同全世界所有姑娘一样,总是叽叽喳喳嘴角上扬,笑个没完,只是小城街头,我再也不会同你搭讪,即使你打扮得多么五彩斑斓,我最多也是从你身边走过吹吹口哨想想从前,不过请你小心,姑娘们,我的儿子也快要成年,他比他的老子还要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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