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紀錄片與黃金狗屎
三年前,《新活水》總編輯黃麗群點菜,我寫自己從一個翹課看電影的小屁孩,因為暑假打工,不小心參與《影響電影雜誌》創刊,就像踩到一坨黃金狗屎。
我沒寫的是,其實,我踩到兩次。
1987年八月,升大三暑假,我家因樓下機車行起火,夜裏延燒整棟公寓,我們全家倉皇逃出,我站在對街,看著五層樓的「華廈」陷入火海,火舌竄出最兇猛的窗戶,正是我的房間,因為堆滿自小累積的漫畫、小說、獎狀、作文簿。
我當時穿著的短褲T恤,是唯一身外之物。
我們匆匆搬進新家,起初,連沙發或床都沒有,無論白天晚上,只能躺在和室榻榻米上。由於太無聊了,我每天翻爛兩份報紙,連牙膏廣告都不放過,因為如此,我看到藝文版上,三欄題的小新聞:文建會委託蘭陵劇坊,招考第五期舞台表演人才研習,「完全免費」。
因為最後四個字,加上沒事幹,我就報名了。沒想到,陰錯陽差撞進長安東路地下室的「地窖」,在卓明、金士傑、吳興國等人訓練下,參與一齣名為《明天我們空中再見》的舞台劇,不但全台巡迴,還受邀到香港藝術節演出,那是1989年初,我大四,第一次踏出國門。
隨後畢業,入伍服役,「舞台劇演員」的身分,像一張街頭招租廣告,很快就褪色、糊字、掉落,變成幾乎不存在的記憶。
沒想到,五年前,早已解散的蘭陵劇坊,為了紀念創團四十週年,打算重演經典劇碼《演員實驗教室》,我接到電話,像是收到教召令,跟著排練九個月,首演四場,中間被疫情打斷,去年初又在北中南各演兩場。
終於演完,彷彿一場國中同學會,大夥擁抱,祝福,各奔前程。
沒想到(這是本文第三次),演員之一的王耿瑜,本業是紀錄片導演,她趁著大家排戲、打屁、吃便當、化妝熱身之際,拿著攝影機默默拍下一切,台上台下的精華,連同四十年來的影像舊檔、創團指導吳靜吉的精彩訪談,剪成一部很好看的紀錄片。
然後,這部紀錄片,明天九月八日,就要在院線上映了。(為牽猴子的勇氣拍手。)
這樣一部既不芭比、也不海默的紀實電影,值得掏錢進電影院嗎?
我微微驚訝的是,試映場後,迴響最熱烈的,反而是沒看舞台劇版本的觀眾,對他們而言,演員穿梭在舞台內外的真誠告白,對自身衰老的嘲諷、對表演藝術的執迷、對現實人生的觀照,彷彿脫離劇場本身,意外長出一部獨立生命的作品。
例如,楊麗音走進蘭陵,是因為逃避父親家暴,從小流連歌仔戲台下,不願回家,就此迷上戲劇。
或者,游安順報考蘭陵,是因自小好動、喜歡翻跟斗,以為蘭陵是「訓練京劇演員的劇團」,誤打誤撞掉進戲劇世界。
「水果奶奶」趙自強,也是無意瞥見蘭陵「免費」培訓的新聞,才發現自己喜歡演戲,大學還從機械系降轉新聞系。
至於導演金士傑,在東港長大,原本就讀屏東農專畜牧科(現為屏科大),畢業後發現自己並不愛養豬,就跑到台北,擔任倉庫管理員。由於宿舍太熱,他又生性節儉,除了整天讀小說,自己開始嘗試創作,就這樣,揪了一堆朋友,扛下一個經營困難的「耕莘實驗劇團」,即是蘭陵前身。
金士傑曾說,《演員實驗教室》是一個講「時間」的故事,一群演員在時光流沙的生命切片。相較之下,這部紀錄片更像一個講「時代」的故事:
成長背景、專長、性格各異的青年男女,如何在台灣政治解嚴、文化解禁之際,闖進一個陌生空間,接受戲劇的庇護、滋養、照應,享受自由奔放的創作氛圍,共同見證一段好奇與勇莽的歷史。
對於我個人,這部紀錄片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戲劇告別。
衷心感謝戲劇,治癒那個害羞少年的口吃,讓我學習與內在衝突、自我懷疑共處;此外,感謝戲劇讓我認識我家老闆大人,地表無雙的人生伴侶。(沒錯,王耿瑜把那段「啊來啊去」的八卦剪進去了。)
當然,更要感謝那個開放年代,讓我踩到另一坨黃金狗屎,因而結識那一群,在黑膠地板上爬來爬去的奇人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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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40─演員實驗教室》 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
—— 9 月 8 日 大銀幕獻映(電影預告在留言欄)
導 演|王耿瑜
演 員|金士傑、王仁里、邱俊龍、游安順、賀四英、柯清心、馬汀尼、鄧安寧、鄧雨忱、王耿瑜、黃哲斌、陳宥羜、趙自強、楊麗音、劉若瑀、陳塵、黃懷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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