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2」我跟我妈关系可比我跟“国家”的关系丰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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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27 庚子·四月初五 — 2020.5.3 庚子·四月十二】「第二话♣2」
合上书的一刻还是没忍住哭了。这是本神奇的书。去年秋天搬到波士顿时,就意识到很可能一年内后就要搬家,所以尽可能找电子书+不买纸质。但在Porter Square Books瞄了一眼本书封面后,查了下还没出电子版,无需咬牙,直接就掏出了钱包。
那一阵,身边认识的不止一个朋友,因为种种境况,都吐露了ta们与自己的母亲疏远(estranged)的状态。我自己因为申请学校和工作上的压力,有两周多拒绝和我妈讲话,估计也是我俩史上不聊天的最长记录了。
拾起本书,大概反应了某种情感上的需求:我需要真实、复杂、有层次的故事们——外界(尤其是中文文字世界中)所欠缺的,对复杂的、纠结的、丰富的、不能够被美化的、不能概括为社会主义五好家庭模板的,有血有肉的对母女关系的真实讲述。(烂俗题图来自nayyirah waheed,我跟我妈关系可比我跟“国家”的关系丰富多了)
作为一个女权爱好者,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母亲”和“女儿”的两个角色,就那么困难?“母亲”要面对的,一边是针对母职“伟大”的赞美、包括用“牺牲”来绑架女性劳动的话语;另一边,则是不可企及的,父权与资本主义双重凝视下,事业家庭两手抓、have-it-all的lean-in女性主义形象:她身高165体重不过百,她长得像网红、品德红旗手,她收入达CEO级别、且每天乐呵呵滴做五个小时家务,她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她的“自我”在厅堂厨房间,成了个丢失了面与底的谜。于是乎,妈妈们永远是完美的,且永远是达不到完美的。
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女儿”们,也很不容易:她必须时时刻刻神化她的母亲、不能抱怨妈妈必然有的人性弱点。同时,她还得向往母职——不论多么不公平,不论社会性别秩序多么傻x,她必须也得把自己绕进去;而这种向往,常常和“不能对妈妈有意见”捆绑在一起。
不好意思扯远了,先讲讲书本身吧。编者Filgate,找来14个作家朋友,进行命题作文写作:你和你妈不能谈的事情都有啥?这15个子女形形色色的答案,有的讲述了埋藏很久很深的对妈妈的意见;有的,则是对妈妈深情的告白。我觉得作为文集出彩的点,是每一封都有关于“爱”和记忆的反思——有正面例子,也有反面典型。读者我可以反馈:反面典型读起来有撕裂的深刻。如Leslie Jamison的全书终篇所述:Great relationships make for bad stories.
我相信,人群中残忍、不温情的人口比例恒定,不会因为进行了妊娠生产就改变。跟和母亲estrange的几个朋友们谈起(从和母亲断绝关系到偶尔联系,各个程度都有),感觉ta们也是很不容易:我们所处的社会不太允许子女们的“忘恩负义”;很多残忍的母亲们的行为,会被限定在私人领域,不允许公共叙述;然而,当这些子女们决定自我保护时,就很容易被扣上“背叛”和“没良心”的帽子。Carmen Maria Machado在她为本书的供稿中,就书写了她与母亲的疏离(我还没读她的短篇集Her Body and Other Parties,有朝一日我会的……)
本书的两大主题,我觉得我都还需要消化很久。一,有关暴力:性暴力、性别暴力、家庭暴力、冷暴力、结构暴力(种族/性别/阶级种种),不论出现在和母亲的关系中、与其他人的相处中,本书的若干作者都没有回避。Michele Filgate的开篇,我是不敢重读的:为什么母亲会选择相信性侵女儿的丈夫(即女儿的继父)、而不愿意相信女儿呢?Nayomi Munaweera笔下的母亲,最终解释可能有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边缘性人格障碍),但笔墨下仍然留下了溢满爱的postcript。不想再剧透了,每篇真都是值得强推。
二,有关自我/历史/记忆。Dylan Landis和Leslie Jamison对母亲年轻时的恋爱经历的探寻、Andre Aciman所描绘的作为聋人母亲儿子的体验,我都非常喜爱。在母亲成为母亲之前,她们是独立的个体,有丰富的人格与体验。而我们因为是她们的孩子,在认识“母亲”的过程中,永远摆脱不了认识论上的偏差。
全书15篇中,我最喜欢的是Melissa Febos的Thesmophoria。Thesmophoria是解释季节变化的希腊神话:德墨忒尔 (Demeter)的女儿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被哈得斯(Hades)抢去阴间做冥后,每年放回半年。我格外喜欢这篇,不仅是因为Febos文笔精妙,也是因为最早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我的母亲。
我对我娘的爱,可能也是逐步进化的。从最开始的盲目崇拜(所谓worshipful love)到现在更类似朋友般的相处,还是经历过不少挣扎。没有人不神化自己的父母吧;所以当意识到父母不是神,当他们落下神坛的那一刻,当意识到世界并不会像我们一样看他们的时候,信仰坍塌了——随后,则是更成熟的相处模式的重建。我必须感谢张玲霞女士,在我们以年为单位的争论和摩擦中,我俩一切携手互助,走到了今天,没有谋杀彼此,实属不易。
我一直知道我是个很有特权的人,而投胎好的主要体现形式,为文化资本。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妈妈,都是教“西方文学导论”的高校老师。但既然要拍马,那就来点出其不意的。
我现在觉得listicle简直是偷懒写作的不二捷径,让我上两个。
我妈教我的十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 审美+鉴赏能力。偶尔有机会进入到爹娘同龄人的空间中,看家具装潢,我通常会心中默念:卧槽,我娘得多牛x,自学成才,品味如此高强。每次我穿我妈嫌弃送给我的神奇张氏设计,都会引来小伙伴对我的嫉妒(自己找材料+设计+找裁缝,实属人才)。没看过我们家淘宝沙发的人,对此事没有发言权。
- 幽默感。这个太重要了,我只能对没有我此般好运的人们表示哀悼。
- 对讲故事/storytelling的热衷。还记得大四在图书馆地下室找到我妈在《十月》上发表的文章。张教授的人格魅力,在写作和讲话中,都流露得很彻底——我大概是她的头号迷妹,但绝不是唯一。我人生一大焦虑是如果我有娃ta中文不好,听不懂张玲霞生动的靖江话笑话。
- 批判性思考。作为一个从小被爸妈怂恿不要听老师的话、却十分听老师话的人,我容易么?
- 社会责任感。我妈的正义感非常有机原生。现在的我,不用汲汲于资本秩序下的名利来获得成就感,得感谢亲娘。
- 辩论能力。
- 与6相关,尊重+情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我娘脾气是可以很火爆的。但她一贯滴讲理、讲究对话中的尊重与平等、不会搞威权那一套。她从不会搬出“母亲”头衔来压制我;我是和她平等的个体,她就跟我持续争吵/辩论/理论,通常最后能说通、达到最优共识。我也因此对自己作为律师的强词夺理能力很有信心。成年之后,听说了传说中的“中国家长”后,我才理解到了这一点的难得。
- 关于risk aversion与risk loving。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小学时都不敢从马路上那种几十厘米的短牙子上跳下来。但在我妈的潜移默化之下,我自以为在同龄人中,是比较喜好风险、敢大胆尝试一些非同寻常的人生选择。可能是因为对“失败”的容忍度比较高吧。
- 精神独立(和存在意义上的孤独)。最近看一个lean-in伪女性主义视频,还觉得很逗,依附男人居然可以被frame为一种选项??在我的成长教育中,虽然摆脱不了父权大环境,但我妈始终很明确:她的女儿,aka我,必须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此事与性别无关。(当然后来我意识到这与性别密切相关。)我很感谢我娘,从未用封建余孽或父权凝视,来限制我生之为人的可能性;还是长大成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的难得。
- 精神自由。我妈有一句名言:不要羡慕别人红的发紫的生活,你不知道背后的xxx(貌似源自她读张爱玲?)我因此也很有底气,哪怕不能逃脱所有他人的眼光,我很清楚我的平和与幸福,只需要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一隅,坚持我想要的价值。我感谢我娘不仅不用社会规范绑架我,还常常为我抵挡:之前有剩女焦虑的某阶段,我娘口出名言,劝我不要担心:“我都没成为你的封建老母亲,你为啥要成为自己的封建老母亲?”(这背后对“封建老母亲”意象的假定,也很值得解构解构。
在朋友们开始有娃后,一个没有当妈且没想清楚要不要当妈的人,对“母职”/Parenthood的几点不成熟的认识 (以下第二人称可以都理解为指向作者自己)
- 自我和边界:孩子不是父母自我的延伸。独立是双向的:母亲是独立于孩子之外的个体,孩子也是独立于父母外的个体。(其实同样适用于父亲,但我们的社会好像对此边界没啥误解)
- 与上述有点相关:和闺蜜逗乐时说过,如果有了孩子(尤其是biological的),他丑、笨,那岂不很着急?但严肃起来说,这估计是难点吧。如果孩子长得不像你,智商不如你,或者有残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able-bodied,又或者他可能在横向身份(horizontal identity)上和你不同(比如你是个直人但ta是LGBTQ),你能接受么?你怎么准备呢?你有资格、有能力做ta的父母么?我以为,人都是值得无条件的爱的,但或许有的情境下,无条件的爱更苦难、也就更需要努力。
- 女权/做公益律师对反思母职的启发:没有人、甚至没有社会有资格管别人怎么做父母,但总会有人会在指点,有的时候指点甚至会转化为强迫性的国家暴力。
- 有关同性家庭/a-gender家庭/单亲家庭/任何非传统异性恋核心家庭:家庭本身就是多元的,没有高下之分。逼迫你把爱和关照(care)单元分三六九等的人或机制,都是心存不轨的。
- 如果选择在亲密关系中繁殖,那孩子作为第三个个体的加入,必然会影响到已有的两个人的关系。(如Esther Perel所写,triangulation)
- 后来才明白,母亲不能够保护孩子不被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伤害,而孩子就算长大了、强壮了,也不能保护母亲不被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所伤害。同行、彼此疗愈,大概已是最幸运。
- 有关语言与文化的割裂:作为生活在两个语言(中文与英语)环境中的人,从读了Keith Gessen写教儿子说俄语的文章开始,就一直在思考,如果留在异乡,那后代和中文/你国的关系会如何?身份认同上又如何?
- 我妈说过,她也是第一次当妈,有做得不够的,也需要指正。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做父母的孩子,第一次做别人的父母。这个过程想必需要虚心学习,收集意见,然后选择性参考。成长是一生的动态过程。
- 去拥抱“足够好”,Winnicott所谓的“good enough”,因为没有完美。我们的父母都尽力了,而我们若选择这样的职责,也只能尽力,追求完美反而会有副作用。理论虽好,实践肯定会有偏差,须学会宽恕自己。
- 因为没想好到底要不要选择母职,有时会读读这方面的写作,现在就很明确滴反感横跨中西滴对女性必须生育的绑架。我现在明确了,决定要孩子与决定不要,都是合理的人生选择,没有优劣,只是(基于本能、经济、排碳量等等的)选择。我自己很幸运,有关伴侣的选择,和这个选择,有关联、却不是绑定死了的。Solnit有写道过,没有孩子会剩出精力,可以用于关爱朋友、社群和地球。总而言之,用力爱,就可以了;爱的对象好似没那么重要。
欢迎朋友们留言交流。有娃的朋友,很想听你们分享实践心得;而没娃的朋友,也是做过娃的,肯定也有思考反思(尤其是选择不要小孩的朋友们,这么个糟心的不尊重隐私的社会风气,你们辛苦了)
下周日就是母亲节了。提前预祝我娘张玲霞童鞋母亲节快乐。废话不多说,我爱你❤
也祝天下过母亲节的、过不了母亲节的、不想过节的人们,都有爱,都快乐。
【2020.4.20 庚子·三月廿八 - 2021.4.18 辛丑·三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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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forthcoming「第三话♣3」 《中国在梁庄》 梁鸿,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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