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知道這世界對你做了什麼。

白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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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寫給在學校咖啡廳的店員、那位叛逆的國中同學。你幫助我剖開我自己。

前幾天,我前往學校山上的實驗室與夥伴開會。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先在山下的Louisa買一杯涼飲,吹個冷氣,緩一緩燥熱的身體。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這邊幫您點餐!」

走上櫃台,正掏出我的學生證(為了打折)給店員看時,店員看著我的臉說:「白XX?」

我愣了幾秒鐘,心想:「奇怪,為什麼這個店員知道我的名字?」瞇眼一看,他是我的國中同學,而且是當年最皮的、跟所有老師關係最不好、也常讓我這個班長很頭痛卻無能為力的一號人物。他的臉比以前大了很多,口罩看起來像孩童版的size。

當時想說完了,他應該會找我麻煩而不幫我點餐之類的。結果是他先開口、溫和地說:「你今天怎麼會來呀?」那時候還早,後面沒有客人。

我立刻回:「哦,因為我要去實驗室啊!今天太熱了,所以先來這邊休息。」我絞盡腦汁想出下一句話:「你在這邊會不會很忙啊,中午學生會很多耶?」

「會啊,平常中午的時候做的快死了......嘿我剛叫你的時候,你幹嘛拿出學生證啊?好好笑。喔對,你要點什麼?」

「每次露易莎的店員都會催啊,他們很忙,我們客人也被訓練到,哈哈。水果冰茶、中杯、無糖、少冰。」

「等一下哦,哪個品項?嗯好......甜度呢?嗯好......中杯還大杯?」他不熟悉操作頁面,反覆確認才完成點餐。他可能以為我很不耐煩、或趕時間講的速度快,但平常的店員都希望學生可以一次講完所有的飲料需求,已經被訓練好了,我盡量把語調放慢,讓他不那麼緊張。終於,點餐完畢。

隨後,一個客人來了,我正要開啟下一個話題,他就向那位客人招手。我便識相地跟他say goodbye,找個看不到他的座位坐下,拿出一疊專題相關的論文放在桌上,同時咀嚼奇妙的緣分。

幾分鐘後,我等著他叫號,但他走過來親自送上飲料。再隔幾分鐘,他突然坐在我對面的位置,將他的圍裙卸下、揉成一團,放在桌上。

天哪,他該不會要找我聊天吧,我還有事要忙欸?

「你平常會來路易莎嗎?」他的音量稍大,幸好四周沒有太多的人。

「會啊,但遠距之後就比較少,今天是要去實驗室的關係。你呢,你怎麼會來這邊打工?」我的音量不自覺得變小。

「我前兩年都在工作,欸你覺得我有沒有變胖?」

「有.....有呀」我看著快要繃開的襯衫,不好意思地回覆。

他分享他高中時,罹患了暴食症,會一直想吃東西沒有辦法停下來,每天都要吃好幾顆藥丸。但自從他這幾年在工作的同時準備考大學,生活變得穩定後,只需要吃躁鬱症的藥就好,連醫生都稱讚他,挺過這一切。

我心裡詫異,好奇地問:「你......發生什麼事嗎?高中的壓力很大嗎?」

「其實,我高中時,常常到警察局(音量變小),我不曉得自己為何會這樣?欸你知道嗎,我還有回去看以前的老師欸!」

「你不是很討厭那些嘮叨的老師嗎?還是說,你覺得上高中後突然發現國中老師的好?」我講這句話,是我的心聲。

「欸對真的!我從XX高中轉去XX高中,老師超冷的,都不管我們。我都變得超自閉,一句話都不說,我不跟任何人講話。」我腦海中,滿是他國中時活蹦亂跳、頻頻頂撞老師、嘴砲身邊同學的畫面,沒有想到他高中的生活是這個樣子。

「你知不知道,數學老師看到我直接哭欸!」數學老師是當初罵他罵最狠的老師,常常在班上的黑板抄寫《聖經》的經文鼓勵學生。

「真的嗎?她竟然會看到你就哭?」

「對啊,還有國文老師,她陪我聊好——久,聊到晚上八點鐘!」國文老師是那位曾經當著全班的面、聲嘶力竭地教訓他的人。我很好奇,他們是怎麼破冰的?

突然之間,有個畫面跳出來。我回想起國中時某次開班會,我真的受不了,竟然在講台上流著眼淚問他:「為什麼要對班上做這樣的事情?去開那些比你弱的人的玩笑?嘴那些成績比你差的人?」

我國中時的心腸還是熱的,對別人的行為是有感覺的。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只期待我自己,我自己變好就好,並再也不管別人。我就像高中老師們那樣,表面跟學生打成一片、講幹話,但壓根不談自己的事、也不想管別人的事。

看著我聽得津津有味,他便說起現在,有一個大他6、7歲的女友,目前在醫院上班,彼此都見過雙方的父母。

「你們要結婚了嗎?」我的語調上揚。

「結婚?沒有拉,還太早了,她月薪比我多很多。等我有工作再說,才不會像她在養我。只是我們準備先租一個房子。」

「在XX市嗎?你們進展也太快了吧?你還有打算回學校嗎?」

「有有有,我重考考上了大學,攻讀英文。」

「你很勇敢欸,現在學制那麼亂,你還敢挑戰重考。」

「對啊,那個學習歷程檔案我根本沒有,只能用純筆試的管道,有些科目真的很難考。欸你知道我未來想做什麼嗎,你猜猜看?」

「口譯嗎?是嗎?」

「不是,那個,嗯......太難了,我不太可能做到。我想要當導遊,接待外國賓客的。」

我聽到這邊,我真的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整個變了一個人,從前他身上的刺灰飛煙滅。我更不敢想像,時間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可以大動干戈到這種程度,而想想時間在我生命所做的,不也是嗎?只是我的案例不外顯罷了。

我一直聽,一直聽,心中滿是感慨。突然他問:「你是直接考到這邊,還是重考呀?」我嗝了一下說:「我是轉學考考來的。」

「哇賽!你總是給人驚喜。我記得你以前班排第八,後來跟那個誰誰誰死拚活拚,到最後班排第一去了第一志願,都上大學了還願意轉學考,還考上。你總是那麼勵志,你真的是我人生中唯一一個全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一切的人。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總是那麼的勵志,你的人生都沒有出問題過嗎?我超羨慕你......」他邊說邊翻閱我筆記滿滿的外國論文。

但他不會明白,我在高中時成績維持在前五,所有人都跟我說絕對會上頂大。學測成績是班上第二名,但我選擇指考,沒有填任何志願。就在指考的前幾個月,我的身體各處開始出問題,發炎感冒樣樣來,到了指考現場是感冒的狀態,一直想咳嗽又怕干擾到其他考生。

指考分發後,我沒辦法到我應該到的學校。認識我的人知道我是失常,我同學都不敢傳訊息給我,我知道他們會尷尬、不知道怎麼和我相處。那陣子有些人傳訊息過來,我都不看。後來謊稱自己因為換手機,沒看到訊息,其實是我壓根就不想解釋什麼。就是一條落水狗而已。

我最難過的是:不認識我的人一定覺得我本來就不是上頂大的料,才要靠轉學考。我怎麼努力也洗不掉這個的汙點,已經不是學校名聲好不好的問題。我還有一個最在意的點:我從來沒有愧對任何人,我很認真,我班排前五不是全靠天資,可為什麼我卻有一條狼狽的命

那位國中同學對我的印象仍定格在「那個拼命的同學、那個勵志的同學」。他曾經對班上說:「那個王XX是天生聰明,白XX是真的很努力。」我其實非常討厭聽到這句話。我很討厭努力的自己,我多希望我的生命狀態是坐著享受一切,而非狼狽、喘地跟一條狗一樣才能達到和別人一樣的結果。

但上了高中,那些天才同學也跟我到了第一志願後,他們沒有並沒有再天才下去;反而是當初國中念地要死要活的,基底打的好,念書變得事半功倍。

曾經高中的一個同學,看到我連音樂課的德文考試都拿100分,他對我說:「你什麼都很強,真的,你什麼都很厲害。」可他不曉得我曾經是一條狼狽的狗,才坐擁這段風光;而當時的我並不曉得,兩年之後,我還會再一次成為那條狼狽的狗。

他那句「你是直接考到這邊,還是重考呀?」真的徹底把我內心最糾結的東西翻了出來。

我只說:「其實」,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下方,「我在高中的時候沒有你想的那麼勵志,我也跟你一樣在情緒上碰到人生很大很大的砍,沒有辦法控制地憂鬱和躁鬱,我只是沒去看醫生罷了。」

我有個沒往這方面發展卻有諮商師特質的母親可以和我談心,她懂得引導我去看黑洞中的另一個自己,試圖讓我把黑暗中的另一個自己引導出來,合而為一,所以才學會面對、處理自己的黑暗面。

我接著說:「所以在學校(外界)才呈現出沒問題的樣子。但現在已經沒事了,在當時那個年紀很容易卡住的東西現在都沒事了。以前我會很糾結努力跟天才這些事,現在已經習慣努力的節奏,沒想過天才不天才的了。」

「真的哦?原來你也會有碰到問題嗎?」

「其實,沒有人一直都是勵志的,真的沒有......」他點點頭。

他又比手畫腳地說:「唉,聊天真的就是看緣分拉!像今天這樣。根本不用主動聯絡。」25分鐘很快就到了,他看一看手錶,我問他你要不要睡一下?他說好,便穿起圍裙,跟我道個別後朝著工作休息室走進。

我也起身離開前往實驗室,在路途中,我看著柏油路旁的綠樹和草原,我好像回到了以前,我的心好像活了過來。我不斷擦拭眼角流出的淚水,我不曉得原來曾經我真心對待過的同學,他也在經歷一連串的打擊,我會感到痛苦、也會難過,為什麼我們要經過那麼多、這些無法言語的痛苦?

真的好多年了,我沒有真正跟一個人聊過天,我總是呈現自己期待的、和別人期待的樣子給別人看,不能講太多自己的好事,怕被嫉妒;不能讓別人知道太多缺點,會被輕視。

好幾年前開始,就是所謂的情緒上的坎,我漸漸對人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總覺得我一直在跟新的人接觸,模式是很雷同的:要和善、要幽默、不要表露太多的自己。結論是每個人都變的很扁平,好像對人的期待只剩下那句「你不要傷害到我就好」,就是義務性的問好、交換個資,然後發現不契合就散去而已。

但是跟一個我們都知道彼此過去的人交談,會發現原來人的立體感,是建立在「我知道這世界對你做了什麼」。我知道你的轉變,我並不想批判你,我只希望你能過地好。這種發自內心、而非決定的善念,我不曉得原來我還能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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