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蘭山海風雨

墨色的雲還未散開，霧氣網住我的鏡片，飄渺的山峰瞬然沒入一片白靄。我踏著輕巧如風的步履在陽台外踱步，徐徐感受山間流轉的靜謐，彷彿世上只有我一人煢煢獨立。這是我對宜蘭最初始的感覺。

高二這年，懵懵懂懂隨畢旅出遊，車上時歲如梭，只記得吃了零食、睡了場覺，甦醒便抵達北海岸。意識反反覆覆，偶被顛簸路段晃醒，窗外便是另一番光景。

眼皮徹底張開時，遊覽車正緩緩駛進通往上個世紀的時光隧道，我忖我肯定累得產生幻境。很快的傳統藝術中心的招牌與打扮入時的旅客消弭我的奇想，夾道迎賓的大正巴洛克牌樓與閩南建築就跟在家鄉看到的一樣，但這裡模仿的古色不若老街滄桑，它很年輕，有活力，戲台側、香鋪旁，琅琅聲賣雜貨，形成假可亂真的時空，倘使我們也換上一襲古裳，便是真正的繁華時代。

我最愛小橋邊，一彎池水圍繞的青青草地。綿綿微風吹軟我們的身體，幾名同儕毫無顧忌排躺綠地，望著極藍的天空，東北角的天空乾淨的像打磨過，清澈無瑕，似裹在琥珀般純淨。流水攜走喧囂，似催眠曲安寧，若不是還有其它行程要走，實在不想從這酥麻感中抽身。

後來又去了蘇澳，藉冷冽泉水刺激昏沉的神智，別人去泡腳，我則觀察蘭陽的夕霞。可能太久沒看見外地的黃昏，蘭陽的穹頂似乎特別遼闊，得用盡顏料才能塗勻漫天紅彩。到飯店後我離不省人事僅在一線之遙，與同夥應答幾句便深深入睡。

次日我與旭陽並肩而起，盡攬遠山朝煙，眼前麗景觸動漠然的心靈。回程時凝眸飛逝的風景，我如夢初醒，蘭陽的記憶一遍一遍疊沓。

後來再想訪多雨之鄉，老被某個因素擋下，步伐始終止於臺北。夜裡登上陽明山，瞻向繁華似錦的市區，卻是離宜蘭最近的時候。令人魂牽夢縈的雨國，閉上眼總能勾起那次清晨的悸動。

當大學同學提出環島草案，我便怦然允諾，環島無論從哪個方向開始，決不會闕漏任何一地。動身時正刮北風，冬雨在行經花東時全面襲來，寒雨凜風霸佔蜿蜒而景色旖旎的台九線。

雨勢在連接蘇花公路時達到高峰，砂石車如龐然巨獸隆隆傾軋，我們穿梭在且走且停的車陣，徹底遭受東北季風洗禮。我們直到南方澳才休憩，風壓一旦停下，情緒便跟著湧上來。雨珠淌著全罩安全帽的鏡面，像是情人久別重逢的喜淚，路途中思索數百公里的開場，剎那間如彈至地上的煙雨散去。

此時無聲勝有聲。俗云小別勝新婚，然而這一別就是四年，雖有千言萬語，還是聽淅淅瀝瀝的雨在耳畔縈繞。用午飯時一絛天光穿透雲層，苔亮鈷藍色的海面，東北雨悄然躲翳雲後，港口像是按到慢動作鍵，以緩慢的節奏行進。

礙於環島計畫，只能短暫佇足，當個惋惜的過客。我深知這次並非絕響，肯定還會再見。金粉般的光線倏然隱沒，濕冷的牛毛雨薄薄覆蓋南方澳，如吟唱溫柔的離別曲。我們繼續沿台九線出發，經過蘇澳，再轉台二線匆匆行經五結，然後走壯圍、頭城，一路來到今晚下榻的基隆，複印數年前令我難忘的路段。

令人歎息之處便是待在蘭陽的時間太倉促，還未看清它的容顏，又兜一圈回到原點。

環島使我明白臺南至宜蘭的路程遠比想像漫長，也能體會宜蘭讀書的同學為何甚少回鄉，但心中思慕並未因此熄滅，反而更汲汲營營想接近那方土地。

時序彈指一輪春秋，薰風吹茂我們的羽翼，在璀璨如焰的季節飛翔，領了學士證書的同時，腳也一半踏進社會，另一半還得等度完軍旅。我趁等候兵單的空檔去工廠打工，再次興起環島的念頭，上回由南朝北，此次便構想從相反方向開始。與好友商議後，事情很快就塵埃落定，我們選在颯爽的白藏啟程。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遠行順暢許多，出發後第三天，從新店乘上北宜公路，問鼎名聞遐邇的九彎十八拐，當地人彷彿活生生的導航，每個過彎皆無懸念，不像我們不停按著剎車，如杞人過度憂慮。但這段危路的報酬不單是有驚無險的悚然，巍然山間之後，視野良好的景觀盡收眼底。

蘭陽平原彷若水草豐沛的牧場，微風掀起兩千平方公里的綠浪，寶藍海垠啣住原野，袤延至看似虛渺的龜山島。這次我切確紀錄它的輪廓，恨不得一筆一捺全部摹刻，也想透過某種科學方法研析，究竟它有如何的魅力才使我流連忘返。

在泰秋時節蒞臨溫泉鄉，愛好溫泉的我當然不會錯過，夜幕方降，喧鬧街道甫鋪滿燈黃，我們尋覓一間公共溫泉，這對我們而言是相當新奇的嘗試。也許是樣式平凡，公共溫泉比起一般飯店多了份親切，簡單的木造建築渲染著四海為鄰的氛圍，熱騰騰的泉水像是老練的按摩師傅，精準舒壓騎車積累的疲勞。

泡完溫泉，腸胃也跟著被清空，於是循月光而去，銀月像盞大燈籠妝飾老街，礁溪的夜如抹上胭脂的佳人更顯靈動。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姝，怎麼瞧都覺得相看兩不厭。愜意遊蕩其中，與相同的好友談笑風生，步伐似乎邁回首次造訪的年頭。啊，我忍不住讚嘆，又想起白居易說「彩雲易散琉璃脆」，只敢輕輕哼一聲作罷，怕太快驚醒這份美好。

悠逛至十點鐘左右，我們便驅車回民宿。友人洗過澡後倦入夢鄉，我則將浴缸的水放滿，並關掉所有燈光，浸在黑壓壓及肩的水池中。民宿周圍幾乎無光害，從浴室的窗戶能眺覽山腰上的老爺酒店，星子般的燈火沿山點燃，一時更顯萬籟俱寂。我恍若躺在無波無痕的海洋，仰視斑斕繁星。

翌日下起了雨，民宿阿姨說是從盆地飄來的烏雲，囑咐我們走蘇花時要小心。我相信這是蘭陽平原不捨的清淚，為下次聚首而做的見證。下次必然要挪出充盈的假期，將幾段歷程聯結在一起。我知道我還會再回來，再續未完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