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酒女日记·终篇:名为歌舞伎町的孤岛

BIE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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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在关注陪酒女和风俗女的话题,但我不希望当人们说起陪酒女或者红灯区的话题时,总是用一种大而空的叙事去讲,那往往也是不真实的。不然即便是看似关心的言语,倘若缺乏对客观事实的了解,它同样会流于另一种偏见。 因此我不希望人们说,“陪酒女之所以是陪酒女,是因为她们愚蠢并且爱慕虚荣,那都是她们应得的报应”。

别的女孩:歌舞伎町陪酒女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前情请看:

日记一 | 在东京歌舞伎町做了两年风俗女的自白

日记二 | 去日本风俗店应聘后发生的事,和我想成为风俗女的理由

日记三 | 早上好,今天的我是歌舞伎町的陪酒女

日记四 | 歌舞伎町陪酒女的自述:我们的价值是男人贴在身上的价签

日记五 | 歌舞伎町陪酒女的自述:陪酒女孩们的故事


01 No.1 的爱好和梦想

前文中提到了很多次的桃香前辈,是我们店的 No.1,有着看起来不应该身在这种街边小店的华丽美貌。她每次来店里上班,都一定带着自己的客人一起来。这在水商贩业界叫做 “同伴”,意思是上班前和客人见面,或许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然后再一起去店里,顺势让客人在店内消费。同样对应的是 after ,指下班后在店外见面。 

同伴和 after 是陪酒女营业的重要组成部分。说到底,要靠这行赚钱,只能走 “色恋”(指提供恋爱感的营业方式)的路线。因此,无论是腼腆但时常语出惊人的小海前辈,还是温柔又会照顾人的小优前辈,营业额都无法进入最前列。 

不管大家在网上看到多少号称靠知识和社交话术登上第一的银座传奇陪酒女故事,那都只能算是 “写给外人看的漂亮话”。赚钱的陪酒女没有不陪睡的。

贩卖恋爱体验,包括身体,是这一行的本质。因此,店内的相处时间是绝对不够的,要让客人把你当花钱买来的女友,就需要交换联系方式,工作时间以外也得多多聊天培养关系,在店外陪喝酒陪玩,同伴以及 after。

这在牛郎和夜总会的陪酒女中很常见,不过对于 “低配版夜总会” 的 girl's bar 来说,真能抓到几个有价值走色恋路线的大客户可是了不得的事。在我们店里,会有同伴和 after 的只有两三人,No.1 的桃香前辈自然是其中之一,她也是每周来店里上班最勤快的,已经全职在歌舞伎町工作了三年,也有说五年或更长时间的。桃香前辈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店里其他女生说,曾经有这条街上别的高级夜总会来挖墙角,想请桃香前辈去他们那上班,但是桃香前辈拒绝了,原因是还是在这家店工作更轻松舒服一些。因为出众的业绩和经验,桃香前辈担任陪酒女的同时,还是我们店的经理,在级别上和被大老板雇佣来的店长平起平坐。她在这间店工作的时间比现任店长小胜还要久。

每当我在店外举着广告板,期待着哪怕一个人可以驻足多看两眼时,桃香前辈都是在店内与客人谈笑风生。对我来说,只要要到一两杯便宜的鸡尾酒就算干得不错,而桃香前辈的桌前永远堆满了喝不完的酒水和小吃。在我们店,一份炸鸡块或者薯条要一千日元,基本没有人点,大家只想用最便宜的价格待在店里,请他们给女孩子点一杯饮料都很难。而桃香前辈的客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一千日元的炸鸡薯条和翻了几倍价格的百奇巧克力随随便便就会铺满一桌子。我也曾见过有人为桃香前辈开香槟,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过节,我也分到了一杯。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桃香前辈一直可以说是又爱又怕,总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直到有一天,桃香前辈难得的并没有在接待客人,竟然也来到了店外,和我一起站着举看板。那是我第一次和桃香前辈接触。 

我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但是不时偷偷看桃香前辈好看的侧脸。

“休息日的时候,你一般会干什么呢?”

大概站了十分钟,桃香前辈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说道,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在对我搭话。她依然目视前方,注意到我的视线才转头过来,看着我眨眨眼。眼睫毛好长。

“唉……” 我看着桃香前辈,想了下,“打游戏,看动画比较多吧!”

“店里也有几个女孩子喜欢动画,储物柜上有好多人贴贴纸,你看到了吗,是最近很火的《鬼灭之刃》的角色。”

“哈哈,我看到了。之前小海前辈还给我看她的善逸酱的钥匙扣。”

“我不怎么看动画啦,不过鬼灭最近真的好火。”

我停顿了一下,想到这是和憧憬的桃香前辈搭话的好时机,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像这样聊天了,便开口询问,“那桃香前辈休息日喜欢做什么呢?”

说到这,桃香前辈的大眼睛立刻亮起来,“我喜欢打扫卫生!” 

“唉?”

“嗯!我最喜欢打扫卫生和收纳了!”

我有点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华丽的桃香前辈竟有如此朴素又贤惠的爱好。说到打扫卫生和收纳的话题,平时少言寡语,总让人觉得有点 “高冷” 的桃香前辈,立刻就滔滔不绝了起来。

“你知道吗?不同的东西,打扫起来是不一样的,要用不同的清洁剂和应对方式。我特别喜欢研究这些。比如说包包,我有很多包,有些是客人送的,自己平时也不会背,所以呢,放在那里久而久之就容易发霉……”

我点点头,这确实是我不知道的领域。桃香前辈快活地继续着:

“之前有一个 LV 的包包,放太久发霉了!”

“啊?那怎么办,那可是 LV 呀。”

“但是我想办法弄干净了,现在看起来还是和新的一样。我找到了很好用的清洁剂,然后用不同的刷子刷了很久……” 

桃香前辈说着这些,看起来非常自豪。她说着做家务的爱好,脸上便露出看起来如同小孩子一样的快乐表情,和在店里接待客人时的桃香前辈看起来完全不一样。我这才想到,哪怕是那么厉害,已经可以说是饱经世故沧桑的桃香前辈,也只比我年长一两岁罢了。

其他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在干什么呢?很多人应该还没完全离开爸爸妈妈的保护吧。

生活在歌舞伎町的女孩子真的很厉害。

“好厉害!” 我小声鼓掌,“桃香前辈,比我想象的居家好多。”

“我的梦想是当新娘子。”

桃香前辈对我说。

于是我想象起桃香前辈成为某人的新娘的样子。桃香前辈那么漂亮,就算不化妆,也一定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我眼前浮现出桃香前辈穿着居家服和围裙,哼着歌,慢悠悠做着她最喜欢的家务的样子。背景得是一套好房子,不那么昂贵华丽也可以,但是得有宽敞的起居室,好让桃香前辈好好施展她的居家爱好,得有漂亮的白色窗帘布,有阳光从那里透进来。

对象或许是个有点害羞,但工作认真、年轻有为的小白领,就像桃香前辈总是对自己的工作那么认真一样;一定得是个温柔的男人,会注意到妻子做家务有多认真;一定超级迷恋自己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周末两个人一起打扫打扫卫生,一起做午饭吃之类的……

“桃香前辈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新娘子。能娶桃香前辈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笃定道。

于是桃香前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漂亮的手指捂了捂嘴:

“我倒是好想结婚哦,但是一直遇不到。” 

“怎么会,桃香前辈这么漂亮,想和你结婚的人肯定能排一条街了。现在难道没有在交往的人吗?”

“我高中没有读完,虽然毕业证是拿到了。也没有去过短期大学,一直在工作,身边都没什么合适的男性。”

桃香前辈说。

“只有学生时代有一个男朋友,谈了七年,后来分手了。之后就没有和人交往了。遇不到合适的人呢。”

我停顿了一下,“这样啊。”

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们都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桃香前辈会遇不到合适的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只会遇到徘徊在歌舞伎町,购买年轻女孩,把我们当做价签一样的家伙。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只能遇到这样的人。大家,都是人渣。

桃香前辈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不敢去牛郎店。在很寂寞的时候,遇上愿意温柔对待自己,哄自己开心的人,即使知道那是骗人的也会沉迷。牛郎的顾客基本都是陪酒女和风俗女,我们比谁都清楚那些 “温柔的话语” 里的谎言。然而,打心底里清楚却依然渴求那份温柔,寂寞到这个地步,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 

桃香前辈又漂亮,又努力,年轻,头脑又非常清醒。只是简单地,非常想要被一个不是人渣的普通人爱着,听一些温柔的话,然后普通地和那人结婚,普通地当家庭主妇。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只要还在这里一天就无法奢望能实现这种愿望,因为我们身在一个名叫歌舞伎町的孤岛。

02 恋爱对象是在歌舞伎町
开夜总会的男人

我和纱耶香前辈不熟,此前都没说过几次话。

纱耶香前辈是店里仅次于桃香前辈的人气陪酒女,相似的华丽外貌,比桃香前辈更时髦一些,在歌舞伎町的资历也长,举手投足间透露出职业陪酒女的气质。和有时候会找我们搭话,甚至不介意告诉我们自己具体嫁接了几根假睫毛的桃香前辈不太一样,纱耶香前辈自带一股 “我就是来工作的,不想和店里其他女生打好关系” 的味道。

但是我却碰巧得知,纱耶香前辈恋爱了,恋爱的对象是在歌舞伎町开夜总会的男人。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那天来上班的人本就不多,要么就是早早回家,留到最后的居然只有我和纱耶香前辈,加上店长小胜留在了店里。过了午夜,店里已经没有客人,就连外头的街上也没有什么人了,于是店长宣布今天提早关门打烊。我去更衣室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丢掉日抛美瞳,带上眼镜,卸了妆。

回来时,正好那个男人出现在了店门口。那是一个约四十多岁的男人,拿着上班族男性不会拿的 LV 挎包,但是气质又比那些牛郎或者刚混出头的小混混沉稳不少。这样的人,八九不离十,是在歌舞伎町扎根的同行业经营者。 

纱耶香前辈一见他,就立刻兴奋地迎了上去,拉着他开始说话,抱怨着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怎么来得这么晚!” 和对其他客人不同,纱耶香前辈和他说话时,语气更随意,不像对其他客人那样彬彬有礼。男人也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工作耽误了时间。我心里大概明白,这是熟客,是纱耶香前辈的稳定大客户,两人大约是私下里有些关系的。纱耶香前辈面对他,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刻都笑得更加随意和开心。

因为按照店长指示,我已经下班了,所以只是素颜地待在后头的桌边玩手机,不时听着那两人开心地对话,关于之后要去旅游的事。那客人倒也相当大方,点什么酒全都交给纱耶香前辈决定,零食小吃也随便点,桌上很快就被放得满满当当。纱耶香前辈突然说好想吃章鱼烧,那男人就喊了章鱼烧的外卖送到了店里。工作上遇到的烦恼,薪资,这些有些敏感的话题,纱耶香前辈全都一股脑地给那男人说了,关系实在也不像一般客人。

突然,纱耶香前辈喊了我一声,示意我到她的桌边去,回头一看,那位男性客人也正对我招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示,我已经下班了,现在没有穿兔女郎制服也没有化妆,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没事没事,你过来就行。给你点酒!算在你工资里的!”

纱耶香前辈依然热情招呼,那客人也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样。毕竟有钱拿,我立刻恭敬不如从命地加入进去。那两人自个聊得热火朝天,我就在一边喝着的饮料,时不时搭几句 “好厉害呀” 之类的话。给前辈做 help 的诀窍就是当好活跃气氛的捧哏,别抢风头,再适时地赞美几句自己的前辈,这样客人和前辈都会开心。

“对了,这位是千代,是我们店的新人,来自中国,要请小斋藤多多关照了“ 

纱耶香前辈将我介绍给那名叫斋藤的男人,我有点惊讶前辈用的称呼是 “小斋藤”,而不是 “斋藤先生” —— 即使是熟客,我们对客人也基本上是得用敬语的。想了一下,我跟着鞠躬,“我是千代,斋藤先生请多指教”。那男人就呵呵笑着,对我说不用拘谨,肚子饿了的话桌上的小吃零食随便吃,不够再加。

纱耶香也接话,“嗯!不用和他客气。小斋藤可厉害了哦!是在这条街上开 club 的呢!” 

“真的?好厉害好厉害!”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唉,我是歌舞伎町新人不太懂……斋藤先生自己也是干这行的,也会去别人店里吗?“ 

“反正下班了嘛,又不是商业考察(注:出于商业考察的目的去同行的店是歌舞伎町规矩所不允许的)。我可是真心喜欢你们纱耶香啊。”

我点点头,拿起百奇巧克力棒放进嘴里。干到这个点,肚子也真是咕咕叫了。看看旁边的纱耶香前辈,她一下子有点脸红,双手手指搭在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着 “说什么呢!” 我眨了眨眼,一下子冒出了个有些 “恶作剧” 的想法,借着刚喝了两口酒的胆子开口道:

“那个呀,说真的,两位真是关系好好哦!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看起来简直就像在交往 —— 不对,像夫妇一样呢!”

当然啦,这话半真半假。反正客人来店里就是买模拟恋爱体验的,趁势起一些这样的哄,也算是 help 的工作,我在牛郎店就遇到过差不多的。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纱耶香前辈则是又害羞,笑容又止不住地从双手掩盖的脸上露出来。斋藤拉过纱耶香,半是对纱耶香半是对我说,“对吧,我们看着还挺像夫妇的!”

“哈,那干脆结婚算了!” 

“唉,要不结婚吧。”

两人说起了这样的笨蛋话,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对方,然后窃笑。我寻思干脆趁热打铁,好好给前辈(的营业额)打个助攻,又故意咳嗽两声,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我说的可是真话。毕竟同为女孩子,我能看出来哦!纱耶香前辈,对斋藤先生很不一样。那表情还有害羞的样子,女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斋藤先生对纱耶香前辈来说是特别的人,绝对是真的喜欢斋藤先生!” 

在一片热闹的 “哇” 声中,已经分不清店里回荡的是斋藤先生的笑声还是前辈的笑声。我心想我的 help 做得真不错,两人的气氛一下子到达顶点,斋藤先生也开开心心地随即就开了瓶红酒。纱耶香前辈,那天晚上喝了好多酒。

他们喝了好久,两三点的时候,斋藤终于走了。店里只留下我和纱耶香前辈打扫卫生,前辈明显是喝多了,脚步摇摇晃晃,脸上还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剩下的炸鸡,小千代你还吃吗?”

前辈笑嘻嘻地问我。我其实想说我肚子还饿,但是看前辈手抖地都拿不稳盘子了的样子,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于是前辈就把标价一千日元一份,还没动过几口的炸鸡都丢进了垃圾箱。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对了,有什么打扫是你不擅长的吗?我来帮你吧!”

印象里的纱耶香前辈,是个严厉的人,从来都没对我笑过。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不擅长拆分用来打生啤酒的器械,纱耶香前辈就会不耐烦,看着好像在生气,搞得我只敢去问其他人。但是看着前辈今天这个样子,我小心地说:

“前辈,我不太擅长拆这个啤酒泵,能教教我吗?“ 

“好呀,来,我拆给你看。你看好了,这里是这样拆的……”

前辈摇摇晃晃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开始拆啤酒泵,一个个向我解释,这里的橡胶圈是干什么的,这里的金属圈又是先装哪个后装哪个。我搞不清顺序,问了两三次,前辈都在耐心地给我示范,因为酒精而红彤彤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

我们终于拆完了啤酒泵。

然后,纱耶香前辈突然抱住了我。我们蹲在地上,前辈瘦长的胳膊一下子环绕着我的肩膀,然后搭了上来,我被迎进了一个混杂着香水,护发精油,还有酒精味的怀抱里。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纱耶香前辈慢吞吞地笑说,“其实,我真的想和斋藤先生结婚。” 

“唉?”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但又好像心里有点数。被前辈抱着,也可以说是挂在身上,搞得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前辈喝多了,小声嘟囔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喜欢,好像是在说爱。

我沉默了好久,最后终于冒出一个 “嗯”,点点头。于是纱耶香前辈也站起来了,笑嘻嘻地,晃晃悠悠着,继续去打扫卫生。

第二天,是提交下周出勤申报的日子,我看了很久店里的 line 群,想了很久,最后直接关闭了手机。

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那家店了。

似乎还有一周的工资没领,但是无所谓了。后来 line 群里的失物招领中出现了我的外套,我也没有理会。少了我一个,店里的日子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照常运转着。突然就不申请出勤,突然就不来了的孩子很多,不差我一个。

再很久以后,我收到了小喵发来的私人联络,问我还在不在店里上班,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上周警察来突击检查了,查店里有没有外国人在违法打工。我说我没事,你也多保重。

很难解释,为什么就是在那一天之后,我突然决定辞职。我窥见了前辈的秘密,于是觉得不好意思,这当然也是一个理由,但是并说不通为什么我会直接辞职。我感到,那天我看到了很好,很好的东西。那或许是我在歌舞伎町度过的最棒的日子之一。那是最好的顶点,即使再在那家店工作下去,我也无法看到更好的,一切也都只会走下坡路,再也不会有如同那个晚上一样,如河底的金砂一样闪闪发光的夜晚了。

但同时,我也觉得那是很悲伤,很难过的事,或许也是我在歌舞伎町见过的最难过的事之一。想到那天的纱耶香前辈,想到那个拥抱,那一句 “其实,我真的想和斋藤先生结婚”,我就觉得很难过。心里既为前辈能有一个那么喜欢的人高兴,却又空落落的,一想到她便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表达出的痛苦和难受。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前辈并无法和那个男人结婚。斋藤先生是个有礼貌的客人,不是坏客人,但是我觉得他们无法结婚。 

那天我说,同为女孩子,我能看出来,前辈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这不完全是谎话。但是我却看不出来那个男人有同样地喜欢纱耶香前辈,我并看不懂,也看不出。于是我总有一种羞耻感,作为在场见证了这一切的另一个人,我对纱耶香前辈有种莫名的愧疚,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和她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我对于我们最终还是会在这里喜欢上什么人,为了这样的命运而难过。

身为陪酒女,我们是不能喜欢上客人的。因为我们比谁都知道,这是谎言,是生意,是买卖。因为这里的一切亲密关系从相遇那一刻开始就是错的。但即使相遇的时点、地点全部都出错了,这里还会产生爱,这是我眼中,歌舞伎町最残酷的地方。还不如干脆没有爱,没有爱反倒好了,那一切就只是生意,我们买卖自己就像买卖猪肉一样,还乐得轻松一些,不会有 “人” 在这交易里受伤。可为什么这里还是会有爱啊。被温柔相待了就会感到慰藉,遇到喜欢的人还是会喜欢上,然后,然后就不会有然后了。

我感到很痛苦,也很恐惧,我绝对不想变成纱耶香前辈那样。 

03 名为歌舞伎町的孤岛

像桃香前辈那样,只想找个普通人结婚的人,在歌舞伎町不算少数。像纱耶香前辈那样,最终还是喜欢上了这条街上的同业者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更多。牛郎爱上陪酒女,风俗女爱上皮条客,甚至风俗女爱上风俗女……这样的事都很多。倒不如说,好像只有这种选择。歌舞伎町自产自销,爱恨自由循环,就像一座隔离人世的孤岛。

陪酒女的生活圈是很狭窄的。或者说,在歌舞伎町谋生的人们的生活,都是非常狭窄的。这从客观上而言非常容易理解:普通人在早上七八点起床,去上班或者工作,下午六七点结束,之后或许和朋友或是同事稍微吃个饭,喝个酒。周末休息日的时候去交际,约会,和朋友玩;我们在下午四点起床,晚上六七点开始上班,早上两三点下班。下班后,非夜职工作者早就睡觉了,除了刚下班的红灯区从业者,街上没有一个人,东京都安静了。除了歌舞伎町里的几家小酒馆,甚至没有别的地方吃饭,买东西也是去 24 小时开业的新宿堂吉诃德。周末休息日,别人休息玩耍的时候,是我们工作的时间。

生活时间是完全错开的。夜职者和非夜职者玩不到一起,连相遇的机会都很少。一个说法是,夜职者的朋友只有夜职者,即使以前还有普通的朋友,学生时代的同学,普通工作时期的同事,之后的关系也只会逐渐疏远,逐渐断了联系。除了我和小海前辈那样的人以外,更多的全职工作者,平时生活中根本遇不到普通人,最后身边只有同为夜职者的人。我们的时间表和生活作息就决定了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我开始在红灯区工作后,以前的朋友们都疏远了,我一个月都难以和以前的朋友说上几句话。

这种封闭的环境,将我们和 “白天的世界” 的人隔绝开来。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在想什么,我们会说什么,外面的人似乎永远都听不到。在日本,红灯区是合法生意,红灯区支撑起了日本财政收入的一大重要部分,仅次于化妆品行业。但似乎,撑起这项产业的那些人从来都无法过上普通公民的生活,至今也是社会里的异物

像是桃香前辈这样,性格又好又漂亮,通常来说是 “绝对会受欢迎的女孩”,如果做着白天的工作,办公室工作也好理发师美容师也好,都一定是恋爱和婚姻市场中的超人气目标,但是因为在歌舞伎町工作,她的生活就彻底截然不同了,原本普通的梦想显得遥遥无期。

水商贩与风俗世界的封闭性,让我们逐渐与这个世界断开联系。如果你关注这个业界从业者的生活问题,或者浏览过一些相关的社工团体的内容,你就会知道,当我们讨论在红灯区工作的人们这个社会问题时,最严重的问题往往在于:“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很难离开这个行业“,“无法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对陪酒女来说是这样,对于风俗女来说更是如此。桃香前辈当时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像她说的,“不想堕入风俗”。她会用堕入这个词,是因为风俗女比陪酒女更底层得多。在我离开 Girl's bar 后,我也曾当过风俗女,我看到更多人过着更加与世隔绝的生活。很多女生吃住都在店里,白天在小隔间里接客,晚上就在接客的床上睡觉,个人物品都放在床底下,或者装饰在自己接客用的小房间里。

店内有脏兮兮的小厨房和冲澡的地方,于是很久很久,没有人从物理上离开过歌舞伎町,吃住买东西,工作日和休息日都在店里,或者就在以店为圆心,半径一千米范围内的地方。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当然,并没有人非法监禁我们。 

现在是 2023 年,以我的工作经验来说,我可以确信现在的歌舞伎町绝对不是像漫画和都市传说里那样,黑社会当道,逼良为娼的地方。

起码在表面上,对于在这里谋生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我们不会接触到那些。我们的工作只关乎生意,工作和金钱,即便是背后有隐情的非法店铺,绝大多数人,我们和雇佣我们的人的关系,也并不会和 “普通” 工作中的雇佣关系有多大差别。但我们还是难以离开。

哪怕赚到钱,哪怕有人身自由,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也难以离开这里,回归普通的社会。导致我们 “与世隔绝” 的原因有很多,如果不是亲历者就很难发现那些细节。 

比如从时间表上就和普通人错开。没有普通的朋友也没有普通的人脉。即使是想当家庭主妇上岸,也难以遇到普通的交往对象。

比如首先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很难自己租房,因为工作被认为是不稳定的,不足以为稳定的资金来源做担保。有时候得选择专门为水商贩从业者提供服务的特殊房屋中介。

比如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一个好学历,而这往往与糟糕的家庭环境有关。这里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完成义务教育的学业。因为一些事,因为没能受到家庭和社会在那个时期本应提供给他们的保护 —— 并且这一点上就我的观察而言,更常见于女性从业者 —— 最终只能逃来了这里。

比如当你决定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普通的工作时,你根本难以解释这几年你在做什么。就不提办公室工作了,哪怕是应聘超市收银员或者家政公司的保洁,在简历上写 “之前五年在从事水商贩” 也是绝对不可能被认可的,因此你得想办法为好几年的空窗期做解释,不然就继续做陪酒风俗的相关工作。

即使好不容易得到了普通工作,按照日本职场的气氛,一旦过去在红灯区工作过的经历暴露,就会立刻被以 “带来不良影响” 为理由辞退。真可笑,那些过去是陪酒女、风俗女,现在好好当着保洁、护士、幼师、美容师的女孩子,到底给这个社会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明明是那些每天流连于红灯区购买年轻女孩身体的保洁公司老板、医生、校长、经营者的影响更坏,但那些男人哪怕暴露,也不会因此被辞退,还会被当做有钱有闲的成功者在男性圈子里得到崇拜。 

甚至,更讽刺的,一旦有妇之夫去风俗店被原配发现,原配可以起诉那位风俗女当第三者破坏婚姻,要求金钱赔偿,这是受到日本法律保护的。这类困扰在陪酒女圈子里屡见不鲜,时不时就能看到推特上有同行为此发帖求助。而那位男性,自然是隐身了。

比如,除了工作问题,她们哪怕是去政府部门申请最低生活保护或者重大疾病保障时,也往往会遇到奇怪的目光。很多人因为不想填那张表格,不想在写下红灯区工作的经历后面对政府职员怪异的眼神,所以放弃了本该有的福利

比如,在所有人都刚刚踏入社会开始学习的阶段,这些年轻人没能获得其他工作中要用得到的技能和知识,或者哪怕有,也难以被人认可,于是无法踏上走入下一份工作的台阶。但实际上,日本教育体系中有一个重要部分,名为 “生涯教育”,意思是不只靠一次大学入学考试决定人生,在人离开学校,走入社会后,也应该提供各种渠道,保障人们可以获取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培训,这是国民的权利。但是对于歌舞伎町的人来说,恐怕并没有这样的 “生涯”。 

再比如,社会上的偏见和歧视。这方面即便我不说,我想各位也能想象到。并且,这一切不只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而我们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几乎难以对人说出口。哪怕当我因为工作压力而崩溃去精神科求助时,我也无法对我的医生说出这些压力的来源是什么,我觉得医生也会瞧不起我,所以我闭口不言,只是拿药走人。我的朋友们,再好的朋友我也不敢说,我没法向人诉说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困境和我的情感需求。对我来说,我最后能将这些诉诸纸笔;但对这里的很多人来说,她们还能诉诸于谁?恐怕只有牛郎。用别人买自己的钱再去买别人,买那些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狭窄世界的人,然后说给他们听。

04 无法被看见的人

在牛郎狂专用的揭示板 hostlove 上,有一个写作子版块。用这个揭示板的都是陪酒女,风俗女,重度牛郎狂,这个写作子版块自然也是同样。在这子版块里,又有专门的非虚构写作专区,于是很多人在这里写日记,写自己的人生故事和过往。当然了,也没有什么人会看,大家大多只是自己找个地方发泄罢了。

在这里,我看到有个女孩子从自己十四岁开始写,写家庭暴力,写遭遇过的性侵害并被父母无视,写自己总是在同龄人里觉得格格不入,写怎么和不良少年成为朋友才找到了归宿,写第一次援交,写打工然后辞职,写夜游,写怎么进入风俗业界,写因为谈了男朋友便和援交对象分手,最后那个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于是继续在歌舞伎町援交。写到最后一章的时候,是她的十八岁生日,然后日记就结束了。这一份日记,当然,也没有什么人看。 

像这样的日记还有很多,有同样经历的人也有很多,偶尔能看到大家在评论区报团取暖,说着自己也是一样,最近想试试换个工作开始新生活,也不知大家的后续都如何了。

日本明明有那么多红灯区题材的电影,漫画,电视剧,但我是真想问问,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拍那些真实的故事呢?明明有那么多人在试图诉说这里发生的事,明明你们也想聆听或者观看我们,那又为什么对我们视而不见?不仅如此,还要用那些虚假的噱头代替我们的话语和存在,继续消费我们呢。

当然也有例外。之前将漫画《明天我是谁的女朋友》推到人气最高峰的,就是生活在歌舞伎町的人。这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外面的人讨好到的群体:被消费太多,对外面的人往往没有什么信任。要得到这里的人的尊重很难,但也很简单,你愿意去了解他们,尊重他们,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尊重和热情回应。这个漫画最初受欢迎的原因,是漫画里描绘的歌舞伎町地雷女的穿着和打扮,每一件衣服一个发型一个配饰,全部都是现实里歌舞伎町女子会用的牌子和物件,取景的地点也是歌舞伎町里那些真实的小巷,我们人人都在那里走过。

这甚至是第一次有人在讲真实的我们的故事。于是我看到很多我关注的在歌舞伎町援交,做陪酒女,牛郎狂,地雷女的女孩子纷纷把头像改成漫画里的角色。每周漫画更新后,评论里几乎都是来自歌舞伎町的女性在抱团取暖,说着作者好懂,说自己与角色相似的经历,说那个牛郎简直像我前担当,说自己也得到了一些勇气。歌舞伎町人能因为一部漫画而找到慰藉,互相鼓励,这是我觉得这个作品最了不起的地方,但同时感叹于这居然是唯一一部做到了这件事的作品。

讽刺的是,我观察了一些在这个作品电视剧化之后得到的评论,大多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说知名演员不错,但是为什么要讲这种三观不正的故事,片中的女角色放在现实里真恶心啊;另一种是模仿片中歌舞伎町女子的衣着妆容的年轻女孩,口中却说着 “我们只是穿可爱的衣服,可不能变成她们那种精神病啊”。

于是这一切又在歌舞伎町循环了起来,没有出口,也没有人看到。可这一切明明是从外面的世界造成的。我们的客人是白领、职员、经营者、老师、医生、甚至那些大人物们,而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生来就是陪酒女。那些导致了大量无家可归少女来到歌舞伎町的,家暴自己的子女、放弃养育的父母,那些性骚扰和校园霸凌的犯人,也都不是歌舞伎町的人。歌舞伎町只是日本的水洼,那些来自外面的世界的水流,那些罪恶,欲望,欺诈,以及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人们,就像水一样往下汇聚,最终汇集停留了在这个城市里的洼地。然后,就像老话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于是其他的 “人” 就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往高处走去,到明亮的世界了,挥一挥衣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只有被留下的 “水”,永远停留在这里。

但是这一切原本不该只是这样。

05 你和我和歌舞伎町

新冠疫情期间,日本政府为民众提供了一些生存保障补贴金。在提案时期,有人提出水商贩和风俗女应该在发放对象之外,因为一些团体的介入,这一点最后被否决了。之后,又有一次发放给因新冠疫情影响工作的民众的补给金,但需要提供纳税证明。这让很多风俗女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根本没有交过税,也不知道怎么交税,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就好像高中生确实不会知道如何交税,而这里的很多人也确实没有读完高中。

最后是推特上粉丝比较多的几个风俗女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写成了攻略发布,教大家怎么补上以前的税金,怎么证明,怎么申请新冠补贴。有很多人因此受益,但是想来其实也只是这条街上的人们的一小部分,更多人或许还是不知道。而且这也本该是政府职员应尽的职责。

我在网上查询到,确实有一两个致力于让陪酒女和风俗女得到更公正待遇的社工和志愿者团体。他们为这个行业的从业者提供咨询服务,比如有关劳动仲裁的 —— 当陪酒女和风俗女与雇佣者产生矛盾时,往往很难维权,最终往往是通过一些 “歌舞伎町式” 的方式私下解决,而这通常是指用偷宿舍东西来抵偿被克扣的工资,或者故意丢下很多垃圾弄得很脏,试图让对方产生清洁费用。

又比如当遇到客人性侵自己的案件时该如何是好 —— 警察往往不会处理发生在风俗女身上的性侵案件,也不会有多少人选择报警,哪怕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处理方式也最终往往只是通过店铺禁止这个客人来店,或者要求一部分赔偿金(并且经常拿不到),最后在推特上发布此人的信息,在圈子内小范围曝光。

当然还包括刚才提到的如何申请政府本来提供的那些补助和支援。

但是最终会找到这个团体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个团体的存在。

我不是学社会学或社工专业的人,没法为她们做更多的事。我只是期待着我说的这些话,如果被是有相关经验的人看到,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理解和启发。我想告诉那些愿意聆听的人,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我希望大家可以看到,我们遇到的困境到底是怎样的,我希望有人能了解这里发生的真实。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在关注陪酒女和风俗女的话题,但我不希望当人们说起陪酒女或者红灯区的话题时,总是用一种大而空的叙事去讲,那往往也是不真实的。不然即便是看似关心的言语,倘若缺乏对客观事实的了解,它同样会流于另一种偏见。 

因此我不希望人们说,“陪酒女之所以是陪酒女,是因为她们愚蠢并且爱慕虚荣,那都是她们应得的报应”。事实上你也都看到了,我的同事和朋友,我见过的那些女孩,她们没有一个是极恶之人,活该生活在不公平与不幸的报应里的人。我们应该好好劳动,我们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很多人很年轻,甚至就人这一生的维度看来,还是个孩子,却在与你们相仿甚至更小的年纪里遇上你们大概也不知如何处理的问题。大家有自己的苦难,即使如此也在这儿努力生活着,喜欢一些你们也会喜欢的东西,可爱的化妆品,美食,动画片,打扫卫生,好朋友,玩笑话,鬼故事。和你们一样。

我也不希望人们说,“陪酒女都是被恐怖黑社会人身控制的可怜虫”。不要习惯性地直接把责任推给某个虚幻的、与己无关的大概念上,好像只要打败一个怪物就可以了事。这里没有你们想象中可以背负所有恶的恐怖黑社会,导致这一切的源头更加复杂难解。世上没有一种不公是在 “白天的世界” 里找不到源头的。我们烦恼着细碎又真实的问题,我们烦恼税金和劳动保障,烦恼原本该由法律解决的麻烦,烦恼行业间的壁垒,烦恼身心健康问题,烦恼与世隔绝,烦恼当我们想离开时,为什么是外面的世界先将我们拒绝。

我同样不希望人们说 “陪酒女和风俗女都是性解放女权先锋,玩弄男人于鼓掌”。因为这也与事实相悖。这里的人各不相同,当说起自己为何至此的原因,总是充满复杂的私人因素。试想如果你们经历同样的人生,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们并不是生活在电影又或者一种主义里,我们不低贱,不光鲜,也并不梦幻,我们也不是文艺或者英雄幻想。

不要再把我们当做 “不幸的巧合” 了。世界原本不分 “白天的世界” 或者 “夜晚的世界”,我们本该都知道的,这是一个完整的,有善恶黑白,你我都在此生活的世界。

不要忽视我们,更不要忽视我们来讨论我们的问题,不要隔绝我们,请听听我们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试图用力地向你们讲述我的故事,我周围的人们的故事,还有我用这双眼睛看到的发生在这条街道上的事。

如果你想知道,我还会继续向你诉说。

06 后续

告别了 Girl's bar,我没有立刻找下一家打工,而是恢复了一段时间普通的生活。因为我开学了,最多是时不时看看 app 上有没有爸爸活可做。第二年暑假,我又自杀未遂了一次,于是被担心我的朋友接回国休息。回来之后,我要立刻开始准备毕业论文,也没有再去打工。当然,我没有离开歌舞伎町,那个夏天我在这里赚到的钱,我全部拿去给担当牛郎开了香槟。我总有一种感觉,不想把这些钱留到以后。在歌舞伎町赚来的,最后该回到歌舞伎町。就连我自己,我也觉得,只要没死,总会回到这里,我无法真正离开这里。 

几乎每一天晚上,我都流连于歌舞伎町的街巷。我呼吸这里的空气,和搭讪的人聊天,坐在路边台阶上喝度数最高的罐装鸡尾酒,被搭讪的人问及你常来这里吗,我说是的,下意识就来了,回过神就已经站在这了。我每周去牛郎店,或者去其他女孩子工作的 Girl's bar,去后者的次数似乎还多一些。

不止是给牛郎和其他女孩开酒,我还梦想着,从夏天就开始计划着,今年的圣诞节,我想回到那家我工作过的店里,给大家热热闹闹地开一次香槟庆祝。

我常常做梦梦到那家店,和大家一起用酒精擦拭过的沙发,打扫过的厕所,后台乱七八糟堆着的酒瓶,小小的,关着所有人的心与秘密的更衣室。我梦到我回到那里,开香槟,于是大家都很开心地笑起来,我就也同样变得开心。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我希望纱耶香前辈能和自己爱的也爱她的人结婚,我希望桃香前辈早日实现梦想,我希望小海,小优,还有小喵,大家都能获得自己的幸福。或者,只要活得再开心一些也好。

只不过,圣诞节去给大家开香槟的计划,最终也没有达成。因为就在这个冬天,我进了歌舞伎町的风俗店工作,正式从陪酒女又成为了风俗女。

The End


 // 作者:匿名

// 编辑:Rice

// 设计:冬甩、板砖兮

// 排版:Leney,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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