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图的数字游民
波尔图的旅行结束于七月,除了阳光、沙滩、美食和建筑,最难忘的依然是人。
深夜,我随一群年轻人提着啤酒和外卖汉堡回宿舍,虽然下午才和D告别,但我还是下意识地从窗口去望望那个床位,已经有一个体态敦实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我们相互打招呼,他听出了Simon的口音,问:你是德国人吧?Simon即刻暴露了用英音蒙骗我的把戏,我不悦:“原来赛蒙是西蒙,还跟我一起嘲弄德国人。”中年人称自己是来自伦敦的Ted,因为有过几年在德国工作的经历,也能说点德语,说罢就和我与Simon在一群室友中用德语说起了悄悄话。他前些天住在里斯本,后来又骑着自行车一路北上,实在骑不动了便在波尔图停下。他一边说,一边在柜子里翻找膏药和万托林吸雾,反复揉搓疲惫的脚,又把吸雾放在枕头下以备不时之需。
暑热的下午,我冲完浪再无体力暴走城市,便在开放式厨房坐下。Ted在自酌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把老花镜移至鼻尖,微微颔首,见我到来,他便问我是否有兴趣一起喝一杯。我欣然点头,他便起身去冰箱取冰镇了的白葡萄酒,以及预先在冷冻柜里存放的玻璃酒杯。他不紧不慢地把两个酒杯摆在吧台面,一边倒酒一边说:“我的酒是超市买的,很便宜,希望你不要介意。”已是暑天,他却穿着长袖衬衣,我注意到他的左胳膊是右胳膊的两倍粗,虽然有疑惑却又刻意闪躲眼神,好让他不感到冒犯,倒是他主动挑起了话端。多年前他曾罹患肿瘤,好在是良性,他在诊治后得以康复,然而左胳膊的血液循环却出了问题,因为血液流速慢,胳膊日渐变得臃肿。他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不会让自己的胳膊露出来,再热都没有例外。
Ted已经退休了,晚年辗转于葡萄牙和西班牙,因为退休金绵薄,他只好日常住在便宜的村落里,夏天去大城市的hostel凑凑热闹,毕竟村庄里太宁静了。他打开手机,向我展示近些年来在欧洲的所见所闻,每张照片都构图精巧,用光也细腻,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摄影天赋,反而更热衷于叙述照片里的故事。他总能指着每一张照片,说出建筑里的、瓷砖里的故事。“你看这两张”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左右滑动,“当我去里斯本看到这个猫雕塑的时候,就想到了波尔图的兔雕塑,而这个艺术装置最特别之处不是它的高大,而是——它是由塑料垃圾组合而成的。” 我看得入迷,就让他带着我一同去欣赏。“那我们得赶在日落前去,否则就只能凭借路灯照明啦。” Ted去房间里换上了一双徒步的皮靴,又戴上一顶草帽领着我往山下走去。他有时候会教我认广告牌上的字符组合,教我学葡萄牙语的发音规律,有时候又会带着我观看整墙的瓷砖壁画,不断用反义疑问句感叹:“ It was such rich country, wasn't it?" 他又很容易疲劳,没过多久就要喝一杯啤酒缓一缓,又气喘吁吁说着路途遥远,身体吃不消。我挺没礼貌地说:“Come on, 才这么点儿距离……” 我如愿看到了半兔雕塑,即便到达时夜幕已落下。
回到hostel后Ted又邀我喝红葡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提前冰镇了两个杯子。他问我学什么,为什么来到欧洲。我告诉他自己的研究说来话长,但是会采用访谈的方法,了解个人生活史。“不如你也来向我说说你的人生吧?”
Ted为我展开了一张绵长的生命画卷。
“是的,尽管我有标准的伦敦腔,可是我拿着爱尔兰护照的,我从四岁随母亲一起去了英国,但是在那个时代爱尔兰人在英国人眼里是贫穷、愚蠢的下等人。”
他自幼生活在一个底层社区,但是母亲重视教育,会鼓励他识字学习,不过面对高昂的英国学费,他也没有动过读大学的念头,在十多岁时就开始打工生涯。他在陈述少年时代时有些闪烁,似乎那段经历不那么光彩,尤其是在一个读书的人面前。
“不过伦敦太贵了,并不是我努力工作就能够换得稳定生活的,同时又总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异乡人,便去到了北爱尔兰,如今看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那里的人保守、衰老,总是酒精消愁,所以我在二十年前来到了欧陆。”
他没有告诉我自己具体从事怎样的工作,但是我大体能够通过一些线索找到答案。他总在夜里工作,因为夜晚上班的人都说英语,可能是蓝领的搬运工,车间工,配送员,总之他的劳工生活折叠于夜晚,于中产阶级之外。他让我猜测他几岁,因为他已经在领取退休金,而德国人在67退休,我在逻辑上推测他不到70岁。 是的,到了十月,他就是70岁的“老人”了,怪不得在来返Douro河时他会叫苦不迭,近两万步的山路对他来说的确有些为难。只是我无法将这张面相50多岁的脸和他的真实年龄联系起来,也许游历山水是他保持活力的源泉。
他说自己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在这里继续逗留一个星期,有限的退休金不能允许他天天在外居住、挥霍无度。说到此,满脸洋溢的笑容里流露着难以遮掩的尴尬。我为了多省点钱吃喝玩乐,就选择了便宜的hostel,而他却把这里当作高额的消费。我问他接下来会去哪了,“回到葡萄牙无人问津的乡下,租金便宜,村落里都是高龄的老人。”
Ted一生未婚,也从未有过孩子,他那位曾经鼓励自己多念书的母亲恐怕已经不再世了,于是他真的成了茕茕孑立的人。从中国人的眼光里,他的晚年看起来是凄惨的,生命或者终结于独居的村屋,或者终结于旅途,总之是注定了客死异乡的命途。但他又活得那样精彩而自由,并用仅有的收入为自己保留一份尊严和体面。每日更换的衬衣,衣兜里的小说,擦拭过的皮靴,喝酒必须冰镇的酒杯,亲自烹饪的有蔬菜和鲜肉的晚餐,走遍世界的足迹……
我很遗憾没有在告别时问他要邮箱账号,这样就能每年给他写一封信,祝福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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