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葛 | 史诗传说里无缘无故的神
朋友分享了一则缅甸马圭省农民拔河求雨的新闻。他在报社工作,说是“今天刚来的新闻”,听起来像是:世界各地的新闻会像鸟儿一样飞来,都是有翅膀有脚的。
这则新闻说的是马圭省今年雨季面临干旱,导致耕种失败。农民种下的花生、芝麻种子才刚长出苗,就遇上了干旱,耐不住多久便要逐渐枯死。百般无奈之下,包括马圭镇在内的各镇区农民不约而同地举办传统求雨活动。与很多地区普遍的祭神求雨不同,该地的求雨方式是举办拔河比赛。在比赛中,裁判喊出求天降雨的口号,祈求上苍为民解困、为民降雨。
拔河求雨,拔河也拔了,雨也求了,总觉得是不可思议又两全其美的事。它和“祭神求雨”、“愚公移山”此类的故事都不大相同,一点也不严肃。求,不是苦着脸求,也不是跪着求,担惊受怕地求。只是心里有一个重要的愿望,我们还是可以笑着、闹着去追求的。
我对这样的故事很有好感,觉得很聪明,有一种特别的智慧——我还说不出,只是能这样感觉到。
有一次在书店,无意间翻到一本彝族的创世史诗,开头讲的是天神造天地的故事:放下九个金果变成九个儿子,胆子大,喜欢赌钱和玩闹;放下七个银果变成七个姑娘,耐心,细致,勤恳。于是儿子的天造小了,姑娘的地造大了,天盖地呀盖不合,于是天神决定拉天缩地。最后拿来撑天的柱也令我惊奇:老虎的脊梁骨和脚杆骨还情有可原,但竟然还有公鱼和母鱼。
后来我听人唱山歌,想到要写一个故事,名字就叫做《山连着水水连山》。我和别人解释,说这大约是一种山歌的唱法,对歌时要押这个韵,起头和结尾都会再唱这一句。这是我猜的,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懂。后来也没有搜集到相关的介绍,翻看了一些介绍山歌、民歌的书,还是毫无头绪。
就这样,我想起了那本彝族创世史诗。一查才知道叫《梅葛》,看过书的介绍,竟和我理解的山歌有相似之处:
“梅葛”本为一种彝族歌调的名称,由于采用这种调子来唱彝族的创世史,因而人们将这部创世史诗称为《梅葛》。
我开始读《梅葛》,关于人类起源的部分,和其他的史诗传说也没有很大区别:天造成了,地造成了,万物有了,昼夜分开,就是没有人——所以格滋天神要来造人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人能够活下来了,天神又要发怒,决定毁灭人类,只留下“好的人种”继续繁衍。
这代人的心不好, 糟蹋五谷粮食, 谷子拿去打埂子, 麦粑粑拿去堵水口, 用苦荞面、甜荞面糊墙。 格滋天神看不过: 不该这样来糟蹋! 这代人的心不好, 这代人要换一换。
毁灭人类的理由竟然也如此儿戏,无缘无故。这代人的心不好——怎么不好了呢?因为拿了谷子去打埂子,拿了麦粑粑去堵水口,又用苦荞面、甜荞面糊墙。天神看不过,决心要换一换这代人。
接下来就让武姆勒娃下凡,“变只大老熊,堵水漫金山”。而天神自己的使命是:寻找好人种,留下传人烟。灾难来了,“洪水滚滚接着天,海鱼吃了天上的星星,螃蟹也在天上跑,白天黑夜分不清,只有水声风浪声。”洪水就这样淹了七十七昼夜,天神到哪里寻找好人种呢。
天神找人种, 山山箐箐跑, 遇着小松树: “小松树,小松树! 你是好树子, 你若有好心, 请你告诉我, 你看见人种没有?” “人种我没见, 要是遇着了, 我的叶子硬, 戳也戳死他。” 天神发怒了, 一鞭打下去, 松树成三岔。 格滋天神骂道: “等到人种找着了, 人烟旺起来, 砍你一棵绝一棵。”
格滋天神依次问了葫芦蜂、小松树,都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又打又骂,把人家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来又问了罗汉松、小蜜蜂、小柳树、老乌龟,只得到了一点线索,还有对方的承诺,大意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助人类。于是天神很高兴,就许诺了这些生物将来在人类身边的地位。
但这还不是一个教你善恶赏罚分明的故事,迫使天神找到好人种的,不是好罗汉松、好蜜蜂、好柳树和好乌龟,而是海边那只无辜又恼人的乌烟雀。
这只鸟在海边飞来飞去乱叫一气,天神心里正烦着呢,于是拉起弓来就射。结果没能射中这只乌烟雀,倒是阴差阳错找到了藏在葫芦壳中的好人种。
存活下来的一定要是一男一女,这样天神才好命令他们结成夫妻、繁衍人类。但“说了很多,比了很多”,兄妹俩怎么样都不愿意结成亲:筛子是筛子,簸箕是簸箕,我们兄妹俩,同胞父母生,怎能学它成一家。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天神因而受挫了:兄妹不愿结成亲,世上怎能传人烟?
于是兄妹俩想出一个办法:属猪的那一天,哥哥在河头洗身子,属狗的那一天,妹妹在河尾捧水吃,吃水来怀孕。等怀孕九个月,生下来一个怪葫芦。妹妹心里害怕,竟一气之下丢进了河里。天神又慌了,满世界去找怪葫芦,其难度丝毫不亚于创世。好不容易才找到,让更多的民族诞生了。天神终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以后偶尔再来骚扰你们。
凭着喜好,我略过《盖房子》《狩猎和畜牧》《农事》和《造工具》等,直奔《相配》《说亲》:地上万物要先相配、先开花,人再相配。于是芦苇当草王,芦苇先开花,花瓣吹到山中毒草根根上,毒草就开花。这也很让人震惊,竟然先让毒草相配、先让毒草开花,还真是众生平等,不分你我。
无奈花太多,草木鸟兽太多,人太多,出嫁的又是三姑娘又是五姑娘的,都是很宏大的场面,让人眼花缭乱。不过我终于在《抢棚》这篇的注释里,读到了我一向感兴趣的故事:
李之成,彝族民间故事“百雀衣”中的男主角。皇帝夺去了他的妻子,他穿上百雀衣,吹着芦笙,装扮成一个惹人发笑的人到皇宫打跳,用巧计杀死了皇帝。
这又回到了一开始讲的那个农民“拔河求雨”的故事:老天爷不下雨,我就在地上拔河求雨;妻子被夺去,我就扮成惹人发笑的模样到皇宫游戏。不管是初衷是求雨还是复仇,表现出来都像玩笑似的,一点也不严肃,甚至“不正经”。
我又想起从前看《悲情城市》,等一个人,并不是泪流满面地等,不是望眼欲穿、肝肠寸断地等,而是边择菜边等。来也好,不来也好,我还等。
如果说这是普通人最真实的反应,心里是苦的、焦急的,可日子还得过,只好不动声色藏起来,继续过日子。那“拔河求雨”、“打跳复仇”又是什么呢?可能也是徒劳的,但相比起前者,又显得轻盈、缥缈,无所谓。像一个人实实在在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又不留丝毫痕迹地走了。
这就已经不像是“人”了,而是史诗传说里的“神”会做的无缘无故的事。原本也是讲神的故事,人讲着讲着自己也变成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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