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墻、烏瓦、議事廳：世界級私人豪宅——霧峰林家宮保第

「那一株是七里香，有一百歲了，有吧？那顆椰子樹，前幾天颱風我們都很怕它倒下來。」臨近五時，霧峰林家宮保第快關門的時候，兩位老人家迎着落日在花園散步，親切地與遊客聊天。看樣子他們是林家族人，對宮保第的一草一木瞭如指掌。

颱風過後的周日，起床後從樓房的夾縫間窺見無雲藍天，心想，跑一趟吧！想着要去快兩年了，快走了，以後要來就很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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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峰林家是我遊覽名單上的第一二名，然而二五零元門票使我猶豫了一年零十個月。既然要買門票，希望能一步到位，完美的拍照天氣、參加導賞團聽故事、在旁邊素食館吃一餐，還要最好偶遇耆老，打聽生活故事和種種。有閒錢的話，買一本宮保第建築全圖鑑，留個美好的紀錄……想得太多，實際行動往往靠衝動。

拎背包，裝咖啡，中午搭巴士到霧峰，沿着兩周前勘查路線，順利抵達。薄雲藍天，無風，說不上很熱很悶。售票處問清楚，一張票當天可多次進出。決定先聽一場導賞，一小時左右，約兩點，出來吃個飯，休息一會兒，三點再入場。計劃停當，在精品小屋吹冷氣，等候導賞員。

百年家族的祖先是天地會？

霧峰林家為台灣五大家族之一，發跡於古稱阿罩霧的台中霧峰區。阿罩霧地理位置很特別，背有靠山，卻遠離港口。好幾次夏日訪霧峰，雨一下，山嵐漫佈，平地馬路，人被濃霧罩鎖，視野不及五米。近代許多家族均依靠港口貿易發財，商而優則仕。霧峰林家則倒過來，仕優而營商。

按照現今一般說法，林家祖先是從大陸移民到台灣，普通的墾殖移民。清政府「收回」台灣後，派遣大量沿海漢人到台灣拓墾，當中以閩粵客家為代表。霧峰林家屬於彰州閩南體系。

普通農民這個說法我個人是存疑的，身分別是農民應該沒錯，不過他們可能斜摃了幫會或平常有在習武。有紀錄霧峰林家曾經被朝廷認為參與林爽文的「動亂」，清乾隆年間，天地會領袖林爽文因為不爽滿清政府，遂連結鄉勇「起義」。號稱五十萬民眾響應的民變，清政府記住了霧峰林家的祖先林石。嗯？五十萬人呢，你被記住了呢，普通農民？

直到太平天國之亂，林文察、林朝棟參與平亂，屢立戰功，當上軍隊總司令。在那個識字不易沒有網路的年代，單靠天才由一屆農民突然躍升到軍隊總司令吧？總得有幾代人累積，識點字，讀懂兵書，農閒時操練，才有機會當軍隊頭頭。我猜這樣比較能說服自己。

出產豪傑的五進大宅

林文察在太平之國之亂立功，朝廷在他死後追封為太子少保，霧峰林家的家業大肆拓展。穿梭霧峰林家的五進太宅，感受到這一家族有錢，但不豪奢。沒有磚瓦鋪金，沒蓋起高牆門區隔街區。另一可能是霧峰治安很好，不必像錦田鄧氏，牆高門深狗兇狠。仔細去看，棟樑雕花一點不少，門神用色雅緻，花園開闊而不雜亂，與一般的華族艷俗喜好很不一樣。

清政府是這樣的，頒給你一個官位，沒有給你傾國財富，頂多給你一塊朝廷設計、出自御用匠人之手的匾額，給你介紹達官貴人，了不起讓四大名臣提幅字畫，已是莫大殊榮。清中葉以後，政府窮到賣錢換官，哪會金銀財帛送上門？蓋房子的錢，還是得靠自己。

霧峰林家驍勇喜戰，先後為清政府打退太平天國、法國人、原住民。因而獲得延後利益，得到朝廷首肯經營樟腦事業。樟腦在18、19世紀比黃金值錢，既能驅蟲，又能殺人，它是火藥的原材料之一。朝廷把樟腦給林家營運，都好大手筆。

林家的錢源來了，地買起來，大宅蓋起來了。他們延續中國傳統典型的大家族經營模式，男丁至少生兩個，一個當官，一個營商。在官場累積人脈獲得專利權，交收族人經商換錢。別少看這種模式，從宋代至今依然是最可行的致富之法。

錢來了，家族進入良性循環。足夠資金養育、培訓子弟，一些去考取功名，一些去行商，一百個子弟裡，出現一兩個厲害人物，家族就足以維持下去。導賞員說，林家有後人到香港營商，賺到錢，回來就蓋萊園。萊園，台灣私人名園之一。

The Main Meeting Hall︰本土意識萌芽地

要說到最為人津津樂道，甚至挑不出道德毛病的，不得不提林獻堂。

宮保第園區可分為三個部份︰入口處的草厝、瓜棚，開放做公共空間。做為團體集合處，上個洗手間，感受一下古蹟氛圍，賣些紀念品。這個設計很聰明，不進門參觀也可以消費，昭示大家族的氣度。

跟隨導賞員腳步，從宮保第匾額深入到第五進，此區是族人舊時居住的群落，此處的中軸線亦為宮保第中央區域。

南側是待客處，稱為大花廳。大花廳走到底，整個宏偉開闊玄色木構，稱為正廳，英文名字比較直接──The Main Meeting Hall，主議事廳。

探尋近代史，中國由封建走向開放，總有一位領軍人物。如果說大中華地區是梁啟超，那麼台灣便是林獻堂。舉凡辦報辦學議會改革，他身先士卒，一手包辦。林獻堂是一位由清政府過渡到日治殖民再過渡到國民政府再殖民，公認台灣人格最高潔的歷史人物。

這些年經歷多了社會動蕩，危急關頭願意挺身而出的人，極少。別說緊急情況了，太平盛世，找個願意說真話的人都很難。想想職場上、公司裡，有多少人會為政策和意見提出正知正見？多半「假度、hea做、賠笑」，不得罪人也不失禮。首先考慮自己生存。

太平日子也是如此，換着日治那種政治氣氛，一個被殖民者統治的豪門大族，有名有姓，發起統治者不喜歡的政治運動。我認為他開啟了台灣民間議政的風氣，不是盡力迎合殖民政府，而是從各個方面促使民眾關注自身的社會現況。

林獻堂不止押上他個人聲譽，更賭上整個家族的命運。由他帶領着組織各項政治運動，而會議、討論、宣誓的地方，就是這個議事廳。林獻堂本人甚至周遊列國，吸收並把西方制度引入台灣，簡直就是台灣版的達爾文——林家賣樟腦、達爾文家賣瓷器，兩人一樣非常有錢。

如果政治運動不能讓人動容，那麼保護嚴家淦，可能更明確。國民政府遷台不久，爆發二二八事件，當其時的臺灣省財政處處長嚴家淦被民眾指責是貪污官員之一，導致人民吃不起飯的原兇。嚴家淦恰巧在台中，林獻堂遂把他躲在霧峰林家，保護他性命安全。保護國民政府官員有功，林獻堂應該仕途鏗鏘才對呀？並沒有，他反而被政府冠上「台省漢奸」，差點身陷囹圄。此後，他隱居日本，至死不回台灣。

夕照、朱墻、鐵皮屋

聽完第一場導賞，我到旁邊頤圃的素食餐廳午餐。這一頓是我來台灣後吃過最貴的一餐。

要把整個霧峰林家逛完，需要時間，也需要財力。宮保第以外，在中間有一座頤圃。頤圃是日式小花園，烏瓦白牆，超級適合外拍打卡。門票能夠在素食餐廳折50元。這邊我沒甚麼興趣。

林家花園「萊園」倒是很想參觀，入口好像在鏡蓉齋、景薰樓那邊。霧峰林家建議西斜，日照很好，聽說林獻堂曾在那邊曬葡萄。售票處則要到後方的明台高中，探路時警衛叔叔說，門票70元加30元清潔費。時間關係我就沒去了。

午餐後，我跟着三點的導賞團再次入園拍照，順道聽了第二次導賞。第一場的導賞員是年輕人，演講行雲流水，時間把握精準。第二場是中年婦女，重點都一樣，多了一些旁雜的知識和從容。

夏日的陽光三點後依然兇猛，仔細搜索宮保第每一個開放的角落。與一般博物館無疑，擺放許多生活用品，只不過沒有仔細區分年代，說明也相對簡略。流聲機、打字機等等，每個時代的潮流新品，大概都擺放出來。

除了政客商人，林家也出產藝術家。利用院落裡的空間，辦小型藝術展。很喜歡這面牆壁，裝置了毛筆字試寫區，清水可寫。

921大地震把霧峰林家震垮，資料說垮了八成，導賞員說大花廳全塌。百年宅第，敵得過人禍，抵不過天災。如今的宮保第是地震過後，林家聯合台灣各大學、政府單位，動員整個家族的力量，把宮保第重新修復成現在的模樣。

宮保第南側的將軍府，現在是私人宅第，林家族人的起居間。五時將近，宮保第裡面的販賣部陸續收攤，保全人員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換上廣角鏡，沿路把外牆拍一拍，做個紀錄。養護人員拖曳颱風過後的斷樹斷枝，枯樹碎在磚石地。象徵宮保第盡頭的鐵皮屋搭起圍板，右轉，往公車站走去，我的影子還跟在身後吧？大概。我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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