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姐姐,我阳痿了”—— 谈谈女漫画家一色真人的性别意识

BIE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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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欢《花田少年史》这部作品。这个作天作地的三年生捣蛋男小学生花田一路,甚至一举成为我在日漫世界中最有好感的小男孩。我甚至认为,他有足够资格与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四叶妹妹等国民级日漫小孩享有同等地位。因为觉得有趣,我推荐女友看完了五卷全集。她也读得有笑有泪,但让我意外的是,我们对男主花田一路的观感差异很大。我认为这个 “雄性幼兽”的出彩之处,恰恰是令她作为女性略感反感的部分。

别的女孩:当你戴上性别意识的眼镜,人类历史上的一切文化消费品,都将接受女性主义的全新审视。无论是书籍、音乐还是电影,对于傲慢而无知的 “男言之女”,请大胆说出你的不满!对于维护传统性别秩序的意识形态再生产,请开始你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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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颜 猪 妖

不妨先从《花田少年史》说起

我知道一色真人这个名字,始于《花田少年史》。这是作者在中国最知名的代表作,甚至比她本身在国内知名度更高。故事发生在日本20世纪70年代某个乡村,讲述的是一个能够看见死去之人魂灵的熊孩子如何帮助鬼魂还愿。

原著漫画于1993年开始连载,大部分观众则是通过2002年首播的动画版(引进日期不详)接触到这部作品。如今距离动画首播二十年,对当年那波观众来说,已是妥妥的童年回忆了。

我非常喜欢《花田少年史》这部作品。这个作天作地的三年生捣蛋男小学生花田一路,甚至一举成为我在日漫世界中最有好感的小男孩。我甚至认为,他有足够资格与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四叶妹妹等国民级日漫小孩享有同等地位。

因为觉得有趣,我推荐女友看完了五卷全集。她也读得有笑有泪,但让我意外的是,我们对男主花田一路的观感差异很大。我认为这个 “雄性幼兽”的出彩之处,恰恰是令她作为女性略感反感的部分。

具体来说,是花田一路身上那种还未被社会完全驯化的冒犯性与攻击性,那种不分老幼尊卑秩序的混不吝,幼兽般的本能,常常把已然受困于社会规则的成年人搞得狼狈不堪,气急败坏。这种有悖于文明社会人的无知小儿横冲直撞的 “特权”,让人感受到身为成年人所无法再体验的畅快,以至于产生一种旁观者幸灾乐祸的代偿 —— 而这却也正是女友不适之处。

通过交流,我们终于发现个中原因:这源于两种性别视角下的不同体验。男性和女性在成长过程里所受的社会规训是截然不同的,小男孩往往更有机会 “舒展” 甚至 “放肆”、“粗野”、“不管不顾” 地发展自身人格,包括那些对大人、对同龄人、对小女孩的冒犯;而小女孩的出格行为则容易遭受更严苛的审视。

因此,在男性看来 “好笑”、“畅快” 的天真与野性,或许恰恰掩藏着女性在小时候受到的压抑与伤害作为代价。比方说,最常见的,多少小男孩们嬉皮笑脸下死手揪小女孩辫子并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而一向被强调 “乖” 且本来攻击性就弱的小女孩,常常无缘无故成为他们 “调皮撒野” 的恶作剧对象。

这种性别角度的思考,不禁令我对这位女性漫画作者的性别意识产生了好奇。

姐姐抢鸡鸡:只有女性才能给出的视角

最初看到一色真人这四个字,我以为作者是男性,就像多年前我曾一度将美树本晴彦误认为女性作者 —— 跟我一样有过误判的读者大概为数不少。

当然,对作者性别的误判,于我而言不仅是名字带来的错觉,更因为她能够把那个处于 “狗都嫌” 年纪的男孩,塑造得实在是过于惟妙惟肖,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女性的手笔。

而她对女性心理及处境的体恤与洞察,我在她的短篇集《小时候》中也深有感触。例如《男生不会懂的啦》,将青春期女性相互之间的情谊,对异性的好奇憧憬,乃至尾随而来的尴尬失望描述得妙趣横生,仿佛一个杰出的脱口秀演员转行画起漫画,其洞察之敏锐吐槽之犀利令人叹为观止。

我重点想谈谈的是这部短篇集里的另一个精彩故事,叫作《姊姊》。这个故事将两性在成长过程中因彼此蒙昧的性别意识而产生的扭结,通过这对姐弟充满羁绊的关系十分细腻地展示了出来。

这部作品的设置和表现十分有趣:从童年开始,姐姐就是一个掠夺者。她掠夺的是什么呢?是鸡鸡。在姐姐的潜意识里,鸡鸡象征一种主体,一种主权。她要通过 “抢回” 和霸占弟弟鸡鸡的行为,来宣誓自身的主体性。

这对姐弟并没有发出 “为什么我们不一样” 的疑问,而是由姐姐率先发出 “为什么他有鸡鸡,我没有” 的不甘和困惑。与之相对的,弟弟却对自己有鸡鸡这件事泰然处之,从不羡慕姐姐的性器官。

结果,因为这样的侵略和 “掠夺”,弟弟总是硬不起来。他的鸡鸡仿佛真的不再是自己的了。姐姐似乎也 “夺权” 成功。失去鸡鸡的弟弟,在潜意识里成了一个在情感上极度依赖姐姐却不自知的巨婴。

弟弟说,自己的鸡鸡被姐姐诅咒了,但事实上,姐姐更像是中了父权的诅咒:童年时掠夺鸡鸡的她,在父亲去世以后成为家庭中的奉献者和牺牲者,就像那些没有鸡鸡的女性一样。即使在组建新家庭的时日,仍旧需要依靠男性的 “觉醒” 和 “解救” —— 那个追求姐姐的男人,和那个终于肯放过自己的弟弟。

未来的姐夫向挂着父亲遗像的弟弟跪下:“请你答应把麻衣交给我吧!”
弟弟向着死去的父亲:“我把姐姐嫁出去了。”

姐姐交了男朋友,弟弟总是把父亲的遗像顶在脑袋上,百般挑剔和反对,阻碍姐姐寻求个人幸福。矛盾冲突到激化时,故事的和解极其讽刺意味:姐姐的男朋友,向着姐姐原生家庭的男性下跪,请求 “把姐姐交给他”;弟弟向着未来的姐夫下跪,请求 “一定要照顾好姐姐”;终于找回鸡鸡主权的弟弟,还对着上一代父权,作出一种交接的姿态:“老爸,我把姐姐嫁出去了。” 

再来看一下这一个画面。我觉得它非常有象征意义,尽管作者本人可能没意识到。在决定姐姐终生大事的时候,这三个男性在场而女性是缺席的,其中一个男的还是死的。很讽刺。而那个小时候霸占了鸡鸡的姐姐,此时无疑是放弃了鸡鸡:她成了父权制婚姻里一件需要被郑重递交的客体,并为这种 “父权的交接” 感动不已。

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只有女性漫画家才能画出的作品。

到底是女权主义,还是日式“娘道”?

在一色真人的作品中,女性角色都很开朗豪放,且妓女身份的女性不在少数。网上有人评价一色真人:

不要以为她不敢画,其实她很大胆,例如《艺力满 FUN》中的主角就是位艺伎(实际上就是妓女)。当然现在的漫画越来越呈现出一股 “H不忌” 的流向,大胆的漫画早就不让人惊讶了,但一色真人的大胆是立足于本身比较纯朴的风格,所以格外令人侧目。


《艺力满 FUN》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群像

但不得不说,一色真人的女性主义意识是复杂而暧昧的。在如上提到的《姊姊》里,虽然掠夺鸡鸡的设定十分带感,但作者本身的态度其实是倾向 “皆大欢喜大团圆”,并没有对其中的父权色彩抱有批判。特别是在《花田少年史》这部儿童为视角的作品里,作者对于其中成年女性处境的刻画,愈发有种 “和稀泥” 之感。

比方说,在《遛鸟阿伯》这个故事里,一个总是全身光溜溜的老伯,软硬兼施地拜托花田一路帮自己偷一样东西。原来,这位遛鸟阿伯生前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 “到处用身体和女人打招呼”,而在得知自己的遗孀很快就要死掉来这边和自己见面时,为了避免 “偷腥” 一事败露,阿伯求花田将那些桃色秘密毁尸灭迹。

就在他们刚把那些热辣信件翻找出来时,遗孀阿辰正好回家了。知道丈夫出轨后,阿伯求情的理由居然是:习惯了你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所以才不把她当女人,“因此才会迷上别的女人”,“这是我的毛病” —— 这番解释经由花田一路传递之后,变成 “他说你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不像女人,这是一种病。”

这个蹩脚的传声筒虽然引发了委托者的不满,却也道出了当事人的自私 —— 阿辰当即怒问是谁把自己变成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阿伯则回以蜜语甜言,表示对方即使变成 “虎姑婆”,他最爱的人还是阿辰。当然,经过一路转述之后再次变了味儿 —— “阿伯说他最爱像虎姑婆一样的阿辰了!”

故事结尾,遛鸟阿伯在开满鲜花的海边,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那个发出爽朗笑声的老婆,战战兢兢地打着招呼。整个故事就在这种插科打诨中走向了团圆。

—— 我们不难感受到,那种 “温情” 之下,所包含的女性处境的苦涩,以及相应的男性过错被轻描淡写的消解与宽容。一生任劳任怨的阿辰,死前才得以了解被爱人背叛的惨痛真相,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有机会,蜻蜓点水般地,象征性地,吐那么一点点苦水。而男性的逃避,则被描绘为一种近乎可爱的孩子气 —— 即使有了过错,也总会得到女性的宽容,回归到女性永恒的怀抱中。

同为女性的一色真人,并不是感受不到那些女性的悲哀,也并不是看不到那些男性的荒谬,但她的笔调,就像那个雷声大雨点小的 “虎姑婆”,不管前面渲染得多么可怕,最终不过是小心翼翼地 “一声嗔怪” 而已了。甚至于,这嗔怪简直像是一种母亲般的召唤:没关系,别害怕,只要你别走开,我会永远等你回来。

永远缺席、永远被原谅的父亲

一色真人喜欢塑造美好善良却命运悲惨的女性。以《蜜瓜》(《花田少年史》番外篇)这个故事为例,主角是一只名为蜜瓜的母猫,她的遭遇是女性处境的象征 —— 总是那样卑微、那样温柔、那样善解人意无限包容。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她们寄予的深深同情;但就像歌颂母爱伟大的陷阱一样,她总是将造成悲剧的原因 —— 父亲的失职 —— 一带而过。

在这个故事中,对于父亲失职的描述仅有两格 ——

第一格,画面中洋平带着妹妹睡觉,而爸爸早已昏天黑地,翻身时一只手打在洋平身上却浑然不觉。洋平旁白:“因为爸爸根本完全不能信赖” 。

接下来一格与上一个画面形成有趣的对应。洋平在浴室帮妹妹洗澡,旁白:“简直累死我了!” 爸爸将窗户扒开一条缝问:“爸爸可以一起洗吗?” 父子、父女关系荒谬的错位感。

诚然,我们可以说,作者将对男性觉悟的希望,寄托在了天真善良的男孩身上 —— 洋平既是制造女性悲剧命运的一员,也是对父亲的缺席加以弥补的救赎者。这样的设置或许没什么不妥,但我还是觉得,纵观整部作品,女性对自身的处境仍旧过于被动,她们不断承担着代价,任劳任怨,仿佛一切理所应当,而我们只需提前准备付出同情即可从一色真人笔下,我感受到一种令人遗憾的默认

一色真人这种对男性相当宽容乃至宠溺的态度,几乎贯穿了《花田少年史》的始终;相应地,对于女性客体化的情节,似乎也没有给出反省和批判。比如说,《玲子》和《权八》里,都出现了女性被抓走卖给别人当老婆,被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情节;《织田青年的告白》讲的是一个辛苦考学而累死的大学生,委托花田一路 “帮自己找奶子”,“因为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最后他如愿以偿地在裸女怀抱里感受奶子。总结来说就是,男人对女人(无需是特定的)的欲求是合理、宽容的,而女性的命运和感受却退居其后充当背景板。

作者对于女性刻画的能力,我当然十分认可,并且相信她对女性怀有善意和同情,但从性别层面的解读来说,她的叙事又流露出种种局限。特别是,这还是发生在一位对女性处境颇为敏感及关怀的作者笔下,一位被读者称为 “女权主义” 的女性漫画家。我并不是想对作者本人展开批判 —— 她细腻的情感与出色的表现力给我带来了相当的感动与启发 —— 我相信,这种情形在日本漫画作者中绝非孤例。

在后续的文章中,我将继续以一色真人及《花田少年史》为例,剖析东亚漫画里 “摇摆不定” 的女性意识与有所遗憾的女性表达,尝试探讨日本文化中的女性主义发展生态。

// 作者:完颜猪妖

// 编辑: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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