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
倩儀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那件白襯衫,米色西裝褲。綠燈亮了,站在對街的他仍遲疑的不肯走過來。倩儀心想:「他是不是看見我了……」
方才倩儀隔街遠遠看見他,就匆匆躲進街角一家7-Eleven。她剛割完盲腸不久,瘦得眼眶都凹陷了。據說割掉那截沒用的闌尾,對身體是無害的。可為什麼沒有用的東西,一生下來就會存在呢?她想起他們的那一段感情,是不是也像那截沒用的腸子,一旦爛了,發炎了,就該勇敢割捨掉呢?
愛情過去了,就像心上一塊即將腐化的爛肉,該挖掉的時候,就挖掉吧。
「他瘦了。」倩儀心裏暗暗想著。人行道綠燈在第三次亮起的時候,他終於走過來了,他的眼睛彷彿是望向她,可那眼神卻好像是失去了焦距的鏡頭,遙遠而模糊。他愈走愈近了,倩儀匆匆低下頭,假裝專心地盯著手中的雜誌。那等待真教人錐心蝕骨,她心慌意亂地期待著他的來,或不來。那決定,彷彿是她可以左右的,但去留兩邊,仍在心底無聲地衝撞著。盤在眼底的淚,怔怔滴到了光滑的紙面,被她悄悄拭去了。可他終究還是走了。在她忍不住抬眼張望的時候,已經連他的背影也找不到了。
倩儀回想起那天初見他的情景,彷彿他身上的那件雪白刺目的白襯衫,只是夏日艷陽下的一幕背景,襯著他雪白的牙齒,純潔的笑容。有時候她會以為,當初只是因為太陽太大,天氣太熱,一切才會變得如此的不真實。
說來也許讓人氣餒,他們是相親認識的。破了三十歲大關的倩儀,已經沒有氣力去介意經由這傳統的方式去認識另一半了。像她這樣一位嫻靜秀美的女性,說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是沒有人會相信,也是說不通的事,但他是她的初戀,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知道為什麼,三十歲以前,她一直活在一個似有若無的愛情憧憬裏面。有人表示好感,有人搭訕,有人傳遞情書,有人似有若無地暗示,也有人明目張膽地追求,可都在她無心的煙視媚行下夭折。說她沒有愛過人,也不是那麼的絕對,暗戀算不算是一種愛情呢?她也無從說起。
他出現的那天下午,掀起了她愛情海面的濤天波浪,儘管她是那麼的鎮定如昔,總也避免不了情竇初開的盲目與狂喜。這花期是晚了點,可也開得燦爛荼糜。
「陳-若-賢,」他拿起筆在餐巾紙上邊寫邊唸他自己的名字,「我叫陳若賢。妳呢?」
看著他專心寫自己名字的那股孩子氣,她不禁動容了。從來也沒有像他這樣討人喜歡的笑臉,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雖然他好像是比她略矮了一點。她記得當時對於他的身高是有那麼一丁點介意,可如今看來,好像也不是那麼絕對或重要了。
起初,他們只是通信,把一天又一天紅橙黃綠藍靛紫的生活寫在雪白的信紙上,托給綠色的郵差,寄到另一個城市,給一個即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們是真的有點兒陌生,在起初的時候。
陳若賢的工作是個流動的藉口,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高雄、大陸、新加坡。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說他人在台北,倩儀反而驚疑不定。此後大半年他都待在桃園,每次北上來找她,總是跟姊夫借車開上來,風雨無阻地走了許多璀璨的日子。
倩儀一步一腳印,走得很踏實,她不怎麼想到未來,只在乎眼前的幸福。陳若賢喜歡裝點排場,對人總是客客氣氣,也不在乎衝著她的家人面前要她提東西。妹妹說他未免不夠體貼,哥哥又說他客氣得太顯距離,倩儀總是聽過笑笑就算了,也懶得分辯幾句。人哪能都沒有缺點呢?他對她的耐心與愛總不可能假得了吧。倩儀安心地享用這份得來不易的愛情,雖然是遲了點,也強過什麼都沒有的好。
交往的這些時日,雙方家長一直在催他們早日結婚。陳若賢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子,他誰都能違背,就是不能坐視父母和年邁祖父對「傳宗接代」的殷切期待。陳家一脈單傳,這份沉重的包袱,倩儀是義不容辭,可這中間的烏雲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撥開見日的。
陳若賢不開車上來的時候,他們也坐捷運,坐公車,只要是到得了的天涯海角,他是願意陪她走到地老天荒的。他們的初吻不是在浪漫的花前月下,而是在他租賃的公寓七樓露台上,那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腳下的萬家燈火,如礸石般碎光粼粼。
「嫁給我吧——」陳若賢在一陣銷魂的輕吻中迸出這樣一句話。倩儀不動聲色,她心底有一百個願意和九十九個忐忑不安。他曾經說過,結了婚以後,她得待在他家鄉的老家照顧他的父母和祖父,克盡做媳婦的職責,他這樣東討西奔的生活是沒有辦法將她帶在身邊的,更何況他也真的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什麼,他沒說,可她知道不是她,不然就不會丟下她。她嘴裏不說,心裏是難過的。
幾次的求婚,她都沒有正面首肯,只暗示著說:「等你工作穩定了,我們再結婚不好嗎?」
甚至有一次他還買了鑽戒,可卻絲毫打動不了她徬徨的心。
母親知道了她的顧慮,也開始在她耳邊搧風點火,「再多看幾個吧。妳這麼軟懦,怎麼下鄉去照顧人家的老弱?妳不讓人家照顧妳就阿彌陀佛了,哪輪得到妳來照顧別人?」
她知道母親說得沒錯,她是嫁給陳若賢做妻子的,不是下人。她願意為他分憂解勞,可卻不想守著五千年的婦德來蹧踐自己的青春。於是,她開始動搖了。現實與愛情,一位是希拉,一位是宙斯,而希拉總是在半途殺出來,讓相信宙斯的人嚐嚐激情過後的苦果。
殘酷的妒火是燒毀愛情的凶手。
當老實的倩儀在游移不定的時候,她唯一可以信賴的人還能有誰?她試探性地向他說了,她以為他會在乎的,可他卻是異常地冷漠。
「妳媽希望妳多交往幾個對象,那妳就去啊!」他冷冷地說。
倩儀默然不語。車窗外大晴的天,驕陽當空張牙舞爪,她的心卻沉沉地醞釀起風暴。他專心開車帶她回住處,沿途再也沒有一句關心的話。臨下車前,他忽然說:「我大伯在中和有一層公寓要便宜租給我和我妹,妳願不願意搬到那兒和我們一起住。」
她回頭望著他的眼睛,發現裏面有很多的忍耐。她迴避他的目光,輕輕說:「中和離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我可不可以看過地方以後再考慮看看。」
「坐捷運應該很快,」他頓了頓,又說:「好吧。找一天我帶妳去看看地方,再做決定好了。」
「嗯。」她點點頭,握住他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對不起。」說完眼淚不爭氣地嘩嘩滾下來,他擁她入懷,親親她的頭髮說:「別哭了,沒事。」
兩天後,他帶倩儀去看房子,若賢的妹妹若髣也在。若髣比若賢瘦高,講起話來溫溫的,走起路來溫溫的,個性溫溫的,做起事來也是溫溫的,親切得很有距離的一個人。她淡淡地和倩儀打招呼,溫甜的笑容卻是感受不到溫度的。若賢陪她四處看過一遍,房子很新,也算乾淨,大體上沒有什麼問題,唯一的問題是,這房子只有兩間臥房,怎麼住呢?
「妳可以和我妹妹住一間,」他們避開若髣,在公寓陽台上討論。
「可是,」倩儀慌了,她不想和他妹妹住,可又不能在婚前與他同房。
「除非,妳嫁給我。」若賢笑說。
倩儀哭笑不得,這樣的求婚技倆未免太拙劣,是山窮水盡了,才耍這麼一招柳暗花明吧。
「我看,還是算了吧。」倩儀無奈地說。
若賢一聽她這麼說,臉上飄起了烏雲,隨即又自嘲道:「我當然是比不上英俊多金的公子哥。車子借的,房子租的,連求婚的鑽戒都是跟銀行預支現金買的,有什麼資格給妳幸福呢?」
「別這樣說,」倩儀有說不清的苦惱,她想問,結了婚是不是可以和他一直住在這兒,是不是可以不用孤伶伶待在鄉下侍侯老人家,天天等著丈夫回來長相廝守。倩儀什麼都沒有說,她知道說了也沒用。為了這個事,他們不知道嘔了多少氣,冷戰過多少次,還是那些聽了令人心寒的老話:「做我的妻子,幫我孝順老人家,在家養孩子,妳也做不到嗎?說過多少遍了,等我們存夠了錢,有本錢做生意,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啦!開始總是要吃點苦的嘛。」
若賢是個好人,孝順,體貼,有責任感,甚至還是她見過的男人裏面少數愛乾淨的。可是,他怎麼都不肯試著去瞭解她的感受和需要呢?
不知不覺間,他們彷彿已經走到了分岔的兩條路,一人選擇一條,漸行漸遠了。
那天看過房子以後,若賢有好一陣子沒找她。倩儀試著聯絡他,可他的手機不通,電話也沒人接。直到有一天晚上,接近午夜的時候,他突然打電話來,語氣顯得異常疲憊,「這個禮拜六妳有空來幫我搬家嗎?」
「可是,禮拜六我要加班到晚上六點,」倩儀有滿腹的話想告訴他,可通話的第一件事就不能如他的意,使她很懊喪。
「不能請假嗎?」若賢問道。
「恐怕不行。最近是旺季,公司有很多帳要做。」
「好吧。」若賢意興闌珊地說:「搬家之後,我要去一趟新家坡。有個新工程等著我去看,大約兩三個月以後才回得來。」
「若賢,」倩儀話到嘴邊,卻是千言萬言不知從何說起。
「我知道,妳好好保重。」若賢說:「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如果有找到合意的對象,記得寫信告訴我。」
倩儀聽得出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她控制不住抽動的胃,淚水在眼眶打轉,「出發之前可以見個面嗎?」
「有必要嗎?」若賢冷冷回道。
「我有東西要給你。」倩儀啞著嗓子說。
「好吧。明天下班去接妳,一起吃晚飯。」
第二天的晚飯後,她把準備好的信封信紙和一雙對筆遞給他,「寫信給我。」倩儀幽幽地說:「我會想你的。」
「妳知道我是最不愛寫信的,這些東西妳留著寫給我吧。」
「那,你至少帶著這對筆,」她殷切期望著他能說一些溫柔體己的話,不要再狠心地將她往外推,可他卻絲毫沒有離別前的不捨,有的只是尖酸苛薄的諷刺,或心不在焉的應答。車上播著柔美浪漫的音樂,車窗外的夜色也溶溶如水,可他卻急著送她回去。
到了她住的公寓樓下,他反倒顯出離情依依的樣子,摟著她,親著她,兩雙唇瓣交纏著不忍分離,直到纏出了一臉的淚水,「我愛妳,」他說:「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倩儀心底有著不祥的預感,可幸福的擁抱征服了她的不安。那晚,他們就這樣抱著,聊著,在回憶過往甜蜜的時光中恍惚過了大半夜。
臨出車門前,他忽然叫住她,把她手上捧的那疊信封信紙留下來,「還是給我好了,」他笑說:「萬一妳真把這厚厚的一疊給寫完,那我還真不曉得怎麼回呢。」
她呆呆站著看他把車開遠,在轉彎處消失不見。月光下,她怔怔掉下淚來,新淚舊痕,拭不乾的愛怨情癡。
過了半晌,倩儀才轉身走回三樓的住處,鑰匙還來不及插入鎖孔,就聽見裏面的電話聲急促地響得催人心腸,匆匆接起話筒一聽,哭和笑一同迸裂出來,那化成灰都認得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急急地說:「妳去哪裡了?電話已經響到一百六十六聲了妳才接。」
「我在樓下發呆,想了很多很多。你怎麼這麼快就到家了?」
「我還在半路,忽然看到路邊一座電話亭,它在深夜的路燈下看起來很寂寞,讓我想到妳,想再跟妳說說話。」
「我愛妳,」若賢的聲音清晰地藉由聲筒傳過來,他一次又一次地說:「要好好保重自己。孝順父母。工作不要太累了。還有,不要給我寫信了,看到妳的信,我會無心工作的。」
「你怎麼了,怎麼儘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沒什麼,」他在哭,她清楚聽見他抽鼻子和哽咽的聲音。
「你怎麼了?若賢,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告訴我。」
倩儀的疑問沒有得到解答,他只輕輕說了一聲:「再見。」就掛斷電話了。
輾轉得知他要結婚的消息,是在一個多月以後。那一封封從新加坡被退回來的信件,其實早就預警了這樣的結果。
聽說新娘是個二十二歲的小學教員,母親說:「阿甘姊(介紹人)來電說男方急著抱孫子,求婚求了好幾次妳也不點頭,人家當然娶別人啦!我當初就說,談戀愛不實際,早早結了婚有個歸宿比較實在,妳看,人家現在娶個比妳年輕八歲的,人長得漂亮工作又穩定,妳呢?年紀漸漸大了,還有幾年好挑?談什麼戀愛呢?欸……」母親兀自叨唸著,倩儀只怔怔盯著電視機裏的人影閃動,心底空蕩蕩的,竟感不到一絲絲的痛苦與埋怨;就好像一個極其怕死的人,突然間與死亡面對面,卻發現一點痛苦也沒有,只有眼前白濛濛的一片光,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聽說結婚後新娘堅持要住台北,男方也答應了。」母親繼續那沒完沒了的嚕嗦,「妳看看人家多厲害,不像妳這樣傻。」
「住台北?」倩儀像是突然才清醒過來,瞠眼問:「怎麼會?」
「怎麼會?」母親說:「人家女方談的條件哪!夫妻就是要住在一起才對嘛,哪裏有人一南一北,見個面都難。何況工作也在台北,哪能事事都順著他們男方的意。」
原來……倩儀心裏想,原來愛情是有條件的,而婚姻也是可以談條件的,沒有條件的愛情走不上婚姻這條路——盲目只看到愛情表面的人,只能在愛情這條不歸路上茫茫渺渺地走著,永遠不會有結果。倩儀的胃隱隱抽痛,她驀然起身走進浴室,門還來不及關上,淚水已經順著扭曲的臉潸然奔下。
翌日,離家回到台北後,她把若賢以往送她的東西和信扎放到紙箱內,寄還給他,希望他會喜歡她送給他的結婚禮物。過了幾天,母親打電話來說:「倩儀啊,妳是怎麼搞的,阿甘姊打電話來抱怨,說人家男方要結婚了,妳還寄東西給人家做什麼?還東西?還什麼東西呀?別再想啦,忘了他吧!這兩天媽四處託人給妳介紹男朋友,妳什麼時候有空回來看看?別死腦筋了,最好找個有錢有車又有房子的,省得以後吃苦。妳看看我……」倩儀托著電話,慢慢放到一旁。母親的陳年舊事就讓她一個人去說個夠吧,她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想聽,不想說,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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