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流浪万里,人文移步有限
看《流浪地球》让我遗憾的是,比起科幻视效在中国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工业水准,这部电影对科幻电影核心的人文表达显得“保守”——生命存在、末日焦虑、道德伦理、性别关系等方面的想象力是匮乏的,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当下社会主流观念的平庸延展。
什么是科幻电影在人文层面的想象与表达?我们拿一些经典电影举隅——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1》,通过男主人公发现自己只是“缸中之脑”,反思个体意志与全景敞式监视之间的斗争关系;改编自特德·姜小说的《降临》,它令人惊奇地建造了一套未来的语言系统,这种语言带有时间性,语言在重塑认知方式的引领你逐步感知到未来在此刻的涌现;克里斯朵夫·诺兰的《星际穿越》调转“墨菲定律”的原初所指,给予一种悲观主义的安抚表达,过去与未来时间形成一种闭环,但时间终究可以通过艰苦的物质性劳作来克服与抵达;最近成就60岁华裔女星杨紫琼斩获金球奖、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瞬息全宇宙》,则是在探讨无穷宇宙的瞬息穿梭之间,个体如何对抗历史虚无主义的侵蚀,而人与人在日常性中构建出来的爱,成为了女主角选择留在最庸常的宇宙的原因……
我们以这些一流的科幻电影为参照来审视一下《流浪地球2》的人文表达。电影里,以中国为主导的国际社会倡导“移山计划”大方向的原因是——“为了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周喆直语),指向的是种族繁衍不息,还带着古老的愚公移山的长期坚韧信念。生存,不管是以何种艰苦卓绝的方式生存,在“移山”的倡导者看来,是最基本的底线,哪怕孩子、孩子的孩子等一百多代人类面临2500年的与太阳系告别过程中的长期生存危机与潜在的精神隐患,也必须坚定不移。
与之相对的是他国甚嚣尘上,对此计划进行扰乱的“数字生命计划”,也就是将人类的意识上载到云端的元宇宙世界里,以一种肉体灭绝的形式重生。“数字生命计划”相对于“移山计划”总是以一种负面的方式运作自身——支持此计划的地区都是动乱的、短视的、自由主义泛滥的形象出现。有一场戏是嬉皮士、流浪汉般的抗议者眼红脖子粗地冲向吴京饰演的主角刘培强面前,被后者轻松吊打,这一简单的冲突戏我们能看到正邪二元形象的对决与结果。直到刘德华饰演的工程师图恒宇,他车祸中丧生的女儿丫丫在“数字生命”里重新现身,我们才一睹科技变革带给人类生存的一些正面可能。不过,在这条叙事中对“数字生命”的表现也仍然是不稳定、扰乱的,比如每次丫丫都要尖声重复询问“爸爸,这道题要怎么做呀?”,甚至是引发对技术主义的恐慌的——一场戏中,当丫丫的“数字生命”开始产生意识迭代时,她发现了自己被困在一间出不去的房间里的现实,她声嘶力竭地哭嚎敲打屏幕,视听效果也在此变得如同精神分析式的心理惊悚电影。出于对女儿的执念的爱,图恒宇用尽各种手法留下女儿数据所存储的人工智能量子计算机550W,并不惜背叛他身负的太空任务“逐月计划”,也由此锒铛入狱。全球互联网行动中,监狱里的图恒宇临危受命,此时他终于驱散了一些“数字生命计划”倾向所带来的阴影,矢志不渝、奉献出生命的代价完成了任务,终于和丫丫在元宇宙空间里团圆。梦幻般的虚拟空间生活在结尾短暂地勾画了一张数字生命的乌托邦场景,但突转的结尾,550W以一种不受人类操控的形象出现,再次将之付诸泡影,这个发展出个体意志的550W竟然是诸多计划在关键时刻失败的罪恶源头。
在此,我们可以明确电影里“移山计划”与“数字生命计划”之间二元对立的对抗模式,前者是一种自农耕文明以来、扎根在土地上的、集体组织结构的、代代生命繁衍不息的文明存续方式,后者则是一种寄托在邪恶不可信的科技革命之上的、强调个人主义、不对人类存亡负责的虚无主义的生命状态。这两种意识形态的对抗,便构成了地球末日来临时,《流浪地球2》所呈现的对于人类生存的核心哲学思考。从我主观的角度来评价,这种哲学想象看似深刻宏大,却是匮乏的。
如果是要表现一种人类救亡图存的纷乱图景,我们大可以发挥想象力,参照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那时的救亡图存方案呈现出一种众声喧哗的“世纪末的华丽”,各种主义层出不穷,在无数的知识分子的实践和反思多种方案后才走向了马克思主义的道路。现在《流浪地球2》的问题就是叙事中“先验性”地指导了我们人类要走“移山计划”(即使有太空站的火种计划,与他国的反对与干扰,表达得也很程式化),且凭借一种先验性的自信,相信我们会被此计划拯救,实践会跟着理论走,如结尾阶段周喆直的自信“我相信我们的人一定可以完成”。除了这个计划之外主要表现的就是负面问题层出不穷的“数字生命计划”,而没有对多元的生存计划进行更加具体的,实事求是的考察。就拿“数字生命计划”的否定形式来说,“技术主义的焦虑”在世界范围内的科幻电影表达里显得单薄,不能够充分满足观众对于“数字生命”的好奇心。比如我曾经看过的科幻剧集《上载新生》,讨论了资本对于数字生命的剥削与控制,现实中的贫富差距会在元宇宙里更进一步被夸大化——有钱人可以拥有最丰富潮流的“皮肤”和各种“道具”,穷人连看电子书都因没有钱而不能解锁全文,并用着2G流量维持自身的存在,没钱的时候数字生命就进入了停滞。再往深入想想,如果数字生命被控制在元宇宙里无限996呢?资本主义和技术主义的罪恶合流,难道不比简单地表现这些反对者都是盲目的堕落的要更加丰满?况且,又如何能够确认,即使“移山计划”具有科学上的可行性,全世界的价值观,就能为了生存目的而统一呢?这一定会是一个复杂的意识形态博弈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验证了可行性即可受到国际社会认可的过程。
最后,来说说大家都关心的性别问题。还是我开头的论点——“保守”,主要是在延续如今社会主流观念里的秩序。吴京饰演的是一个国际空间站中的中国领航员,他身上兼具忠、孝、义等中国传统文化里对理想男性特质的表现,唯一的“缺点”是偶尔流露出的憨傻,体现出主流电影里程式化的英雄男性正面中略带有一些瑕疵的塑造方式。王智饰演的韩朵朵,应该带给了许多女性观众以精神振奋——终于能看见一个业务能力不输男子的女性宇航员了!
韩朵朵的出现的确让人眼前一亮。看起来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与刘培强比武的时候能轻松撂倒对方,显示出社会主义中国里女性能顶半边天的劳动者力量。但是,接下来的情节里,这个女性形象在刘培强的求爱过程中却又再次呈现出编剧想象力匮乏的一面——这么一个独立果敢勇猛的女性宇航员,竟然被刘培强送出的一束红色玫瑰花轻松打动?在紧急情况下大喊出“别弄坏我的花!”(大意),这句不符合人设的台词也预示着接下来顺着刘培强想象的理想婚姻剧情发展——韩朵朵与他结婚,生孩子,做起了贤妻良母,罹患癌症逝世后他再用红色玫瑰花悼念她。自始至终,剧情里虽然展示了韩朵朵的过人职业能力,却总是让她在关键时刻被刘培强保护,也没有让她承担任何拯救人类计划的主导性工作。韩朵朵的身上呈现出经典的“花木兰困境”,如同戴锦华指出,“一边是作为和男人一样的'人',服务并献身于社会,全力地,在某些时候是力不胜任地支撑着她们的'半边天';另一边则是不言而喻地承担着女性的传统角色”。换言之,花木兰们可以短暂地表现她突出的能力,但最终仍然要在任务解除后回归贤妻良母角色里,解除女性僭越的危机。
那么,如何从女性主义角度改写韩朵朵的叙事线索?我想得先从那束花开始动笔——如同伍尔夫所写,“达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买束鲜花”。韩朵朵要亲自大步而开阔地,自由而坚定地,走向那片灾难后满目疮痍、寸草不生的废墟里。呼吸着末日氧气稀薄且骤冷的空气,她弯身从残缺的钢筋水泥缝隙里,轻柔地摘出一束瘦小却傲寒的鲜花。
“她要自己买束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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