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我一個人住

我一個人住的時候，同學們都還跟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所以對於我的獨居生活羨慕不已。

因為我是長子嫡孫，家人對於爺爺在遺囑中指名將這間唐樓的頂樓單位留給我沒有任何異議，繼承了這單位之後，我不理父母的猶豫，堅持自己一個人搬進去。

那時候我剛升上大學二年級，當然沒錢裝修，所以清理了雜物後只是重新粉刷牆壁，隨便添置必要的家具便搬進去。

隨著我的獨居生活開始，我的大學生涯也正式邁入多姿多彩的新世界。

我家成為同學間通宵聚會的當然之選。

每個周末都是一個小派對，我甚麼也不用準備，大家上來時總會買一些啤酒汽水、零食小菜，總之有甚麼吃甚麼，我負責挑歌，大家都對我的音味品味十分滿意，不過反正大家只是志在有個地方聚會聊天，吃甚麼東西、聽甚麼歌從來不是重點。

不同時期就有不同的人來我家玩，這一批玩厭了就來下一批，總之那三年的大學生活我完全不愁寂寞，後來甚至連學弟學妹也視我家為廉價的聚會場所，是學長口中可以隨時來訪的地方。

初時我確實不介意招呼大家來玩，我自己曾經就是玩得最瘋的一個，可是我漸漸覺得累了。

如果我當時交到女朋友，大概就可以理所當然用女朋友來做擋箭牌，擋去不必要的聚會，可惜不要說女朋友，我連喜歡的對象也沒有。

不是我的眼角高，而是我有自知之明，對於不可能跟我交往的女生，我絕對不會投放任何多餘的幻想。

漂亮的不會選我，聰明的更加看不上我，所以我一開始只打算追求那些不夠漂亮不夠聰明的女生，可是老實說，我對那些普普通通的女生完全不過電，就算像我這樣的男生也有權選擇寧缺勿濫吧。其實說穿了，我不過是懶得討好女生，我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當初搬出來獨居也是不想受到管束，好端端的找個女生來約束自己，不是自討苦吃嗎？

好吧，我再坦白一點，那時候我根本沒遇到令我非愛不可的女生，我才不想為談戀愛而隨便找對象。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條件比我差很多的阿強後來竟然追到四大系花之一的欣恩，實在令我驚訝不已，但那是畢業前半年的事，在這之前我們完全看不出阿強有任何追求欣恩的舉動，也完全想不通欣恩為甚麼會接受其貌不揚的阿強，他不但又矮又醜又胖，而且成績奇差，脾氣也不見得好，這個千古之謎直到畢業多年後依然無法解開。

後來從同學間輾轉知道，欣恩在畢業後三年嫁了給阿強，還在翌年生下兒子，顯然他們之間的愛情並非一時衝動，旁人也許無法理解，但他們愛得真切就夠了。

對於阿強與欣恩修成正果的事對我產生一點衝擊，如果當初我抱著堅定不移的決心追求麗詩，我們之間也會有結果嗎？

不管結果好壞，至少比從來沒有開始過強吧。雖然至今我依然想，就算我出盡全力追求麗詩也只會落得被拒絕的下場，以她的條件，絕對不可能會接受我。大四那一年，麗詩跟心理系的男生在一起，那個男生眉清目秀，對人彬彬有禮，我是麗詩的話也必然會選他。

噢，我扯遠了，其實我本來是想說我一直沒有女朋友，所以我的同學們、學弟學妹們，還是毫無顧忌地以我家為聚腳點。

我沒有甚麼好介意的，反正我一個人在家也只是聽歌看影碟，有一班人陪我喝酒聊天消磨時間也不錯。

因為那一段日子，我結識了許多朋友，先是同系的同學，然後是同學的朋友，接著是朋友的朋友、學弟學妹和他們的朋友......到後來我完全不管上來我家的是甚麼人，反正大家都是年青人，喝一杯酒就可以成為朋友。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些上來我家的人後來會成為我的資產。

我畢業後三年輾轉當上保險經紀，每當我找不到新客戶時，他們就是我的救命草。

不管他們是否為了“感恩圖報”，總之只要我開口，他們都不會拒絕我。

別看我吊兒郎當，我其實十分專業，我真的為每一個人貼心選擇適合他們的保單，絕對不會強求他們購買沒需要的保險和理財產品，而且我後續的跟進工作也做到一絲不苟，所有客戶都十分滿意我的服務，也會持續介紹親戚朋友給我買保險。

我在保險界吃得開，可是我從來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根本從來沒想過要做保險經紀，大學畢業後三年我也找不到理想工作，結果在機緣巧合下入行，當時帶我入行的經理見我交遊廣闊又喜歡聊天，便說我一定可以做好這份工作。

有能力做得好，並不代表做得開心。

我可以隨便跟一個人暢快地聊天，但事實上我根本不喜歡跟陌生人交談。

很矛盾吧？有時候我對於自己莫名其妙變成現在這個我感到無奈。

如果當初我不是一個人住，也許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吧，不會有人來我家開派對，我不會結識到這麼多朋友，當然也不會成為保險經紀。

大概一切都是命吧。

說到命運，也來談談爺爺留給我的遺產吧，即是我現在居住的唐樓。

對，我現在還是獨居於那唐樓中。

當年已經老舊的唐樓，現在更加老舊了。

我當上保險經紀一年後，因為終於有點積蓄，於是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裝修，這裏終於有一個家的感覺，而不是一個臨時居所。

那時候當然已經沒有人再來我家開派對，那個消退的過程是漸退式的，大學畢業後半年也還有學弟學妹會上來，但漸漸的，上來的人越來越少，一來是新興的社交網絡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變成形式上的緊密、實質上的疏離；二來我已經是上一代的人，大家都嫌我老了。

雖然那一年我才二十二歲，但在工作上的不順遂令我變得不易親近，看著那些對未來還有著無限憧憬的學弟學妹，我只是受了六個月的工作洗禮，對未來的美好想像便已徹底粉碎，支離破碎地散落一地，我連俯身將碎片拾起的力氣也沒有。

事後證明我當時的想法一點也沒錯，三年來我都只能在一些三、四人的小型公司工作，老闆永遠將我一個人當五個人來使喚，公司的工作早已忙不過來，還要照顧他的私人生活。沒日沒夜的工作卻還不斷被剝削，薪水少得僅夠糊口，連家用也付不出來。

工作換過一份又一份，發現天下老闆一樣黑。投身保險業界雖然非我所願，但至少讓我感受到多勞多得的喜悅。

後來收入穩定了，家也像樣一點之後，媽媽開始催促我快點成家立室。她好像忘記了成家立室之前要先有結婚對象，而我連女朋友也沒有。

我也不是完全沒有遇過心儀的對象，只是我總提不起勁要追求甚麼人。

那感覺像是，身邊的人都對你說：“時間到了，要找對象啊”，於是就在視線範圍內隨便抓住一個合眼緣的人，對方接受追求就在一起，被拒絕了便瀟灑說再見。

可是，我又不是非愛對方不可，為甚麼要追求對方？

我弄不懂，別人愛到要生要死的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我知道假如我一直不開展一段感情，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甚麼是生死之戀，但我到底該先找一個很愛很愛的人才發展一段感情，還是隨便找個人再將對方變成我很愛很愛的人？

想太多了。

反正，我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自在。

現在的我，充份感受到一個人住的特點。

離家的時候是一個人，回家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寂寞嗎？倒不是寂寞不寂寞的問題，反正習慣就好。

晚上我都回母親家吃飯，順便陪她聊天。家務方面，我聘請家務助理一個星期來我家兩天打掃和洗衣，否則我大概一年也不會換床單吧。

周末我會去不同朋友家聚會，當年羨慕我擁有物業的傢伙們，現在都擁有自己的物業，而且許多都是豪宅。

嗯，對我來說有電梯、有會所就是豪宅啦。

雖然遲起步，但大家都擁有得比我多，過得比我好。

現在輪到我羨慕他們，不，簡直是妒忌啊。

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不是繼承了爺爺的遺產，我會更積極置業嗎？

不，現在樓價貴到完全不合理，我傾盡所有積蓄也不可能買到這些豪宅。到底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每次跟這些老朋友聚會，我都深深感受到大家都在前進，只有我一個人在原地踏步？

而在重遇麗詩之後，我驚訝地發現原地踏步的不止是我的生活，還有我對她的心動感覺。

這麼多年之後，我竟然還像當初那樣心動不已。

我這才發現，就算嘴巴絕對不承認，但我的潛意識一直在等待麗詩。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動人，只是看起來很憂鬱，後來我才知道她在跟心理系男生分手後又經歷了兩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說無疾而終也許太輕描淡寫，她的第二任男友經常對她施以冷暴力，不管她做甚麼也不滿意，對她冷嘲熱諷，徹底擊潰她皂自信心。對方冷待她之餘還不許她跟朋友來往，將她置於孤立無援的狀態，幸好他後來移情別戀，她才有機會脫離魔掌。然而，她只是從一隻魔掌墮進另一隻更大的魔掌之中。她的第三任男友直接向她施以暴力，動不動就大聲叱喝她、掌摑她，每次她提出分手，他又哭又跪的發誓不會有下一次，而她的心軟只是讓一切不斷循環，永劫回歸。她離不開他不是因為還愛他，而是害怕他會進一步傷害她，甚至殺死她和她的家人。她曾經以為她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但後來他突然說不想再困在澳門，要去外面的世界發展男人的事業，打包行李說走就走，她才終於擺脫了長久的惡夢。

“我總是遇人不淑，以前認為都是那些男人的問題，但後來我想，會不會其實是我的問題？是我將他們變成那樣嗎？因為他們遇到我，才會成為那種暴力的男人嗎？”

說起以往的戀情，她的表情冷峻，不帶一絲感情，這反而令我更感心痛。她到底經歷了甚麼才使她徹底埋葬了原來的自己。

“所以我現在都不敢談戀愛了。”她的結論令我難過。

“妳一點責任也沒有。”我激動地說。

她似乎被我嚇到，詫異地看著我。

請容許我再補充一點，麗詩之所以會跟我訴說她的戀愛經歷，並不是單純為了向我訴苦，而是因為她想向我購買保險，她感覺到生命得不到任何保障，所以想確保父母失去她後的生活。當然，因為我是她的舊識，所以她才會多說一點吧，如果我是一個陌生的保險經紀，她大概不會透露自己的情傷吧。

我慶幸自己的雙重身份能獲得她的信任。

既然我知道她憂鬱的原因，當然不能視而不見。

我發誓，最初我真的無意追求她，我只是想拉她一把，不想讓她繼續沉溺在自責的泥沼之中。我不時約她吃飯陪她聊天，聽她訴說生活上的無聊和工作上的無奈。後來當我們接觸多了，我才發現自己每次跟她見面也停不了心動的感覺，於是決定鼓起勇氣追求她。

因為曾經錯過了一次，才更確定我絕對不能錯過這個女人。

我唯一後悔的是，我的決心來得太遲，才讓她一再遇到傷害她的人。如果她一開始愛的是我，我一定會一直將她捧在掌心珍惜，她永遠也不會遇到那些痛苦的經歷。

麗詩對我的追求表現猶豫。對，她說過不想再談戀愛，而我明知她這個想法卻依然追求她是我不對，但我已經不能自拔。

我終於感受到很愛很愛的感覺，我們還沒有在一起，我便渴求一直愛她直至死亡那一刻。

有夠瘋狂的。

如果這就是愛情，我終於懂了。

我竟然花了這麼多時間才弄懂愛情，真是遲鈍得不可原諒。

“因為妳一早認識我，所以妳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才不會因為妳而變得暴力。”我的表白沒有甜言蜜語，卻直接擊破她的憂慮。

她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因為妳，我才知道愛一個人是甚麼感覺。重遇妳之前，我根本沒有能力愛人，所以才一直保持單身，如果妳不愛我，我大概會孤獨終老吧。”我這樣說不是要她可憐我，我是真的由衷覺得自己不會愛上其他人，也不會將就隨便找一個人共組家庭，否則我早已不是獨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妳，可是如果妳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可以讓我們試試看嗎？”

她含淚看著我，過了半晌以後終於點頭答應。

然後，竟然是我哭得像個淚人。

* * *

一年後，麗詩答應搬進我家。

我依然住在那唐樓中，其實我有想過將唐樓賣掉再買較新的物業，但這唐樓賣不到甚麼好價錢，如果想換像樣一點的單位，大概連首期也不夠呢。我又一次疑惑到底別人是如何買得起那些豪宅。

反而是麗詩說住在我現在的家就好，一起努力存錢，將來結婚時才考慮換樓吧。

對於麗詩主動提到結婚一事，我心裏暗喜，卻又不能表露得太張揚，只是心忖絕對不能辜負她。

麗詩搬進來的晚上，她問我：“為甚麼當年你從來不邀請我來你家？”

我瞪大雙眼，“那時候妳想來我家嗎？”

“當然，大家都來啊，我一直在等你邀請我，可是等了兩年你都不來約我。”

我愕然，結結巴巴的說：“那時候我也沒有邀請其他人......大家都是不請自來。”

“我不值得你打破慣例嗎？”

我吞了一口口水，“那時候我怎麼敢約妳？妳對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啊。”

她嫵媚地笑了笑，“現在是伸手可及吧？”

她將手放在我的手心上。

我凝視著她，天啊，交往了一年，每次看到她對我笑，心臟還是會怦怦狂跳。

我將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低頭吻住了她。

咦，剛才她說等我邀請她，是指她當年就喜歡我嗎？

這個想法讓我吻得更用力。

我宣佈，我終於不是一個人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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