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lla Rosa

贼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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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

那天下午刚下课,我与小M倚在桥边吸烟。天有点阴,是芝加哥十有八九的天气。她用指甲尖捏碎爆珠,我们都猛吸了一口,头晕乎乎的。

“阴天真冷啊。”她说。

“芝加哥十有八九的。”我说。

我们同时吸了口烟。

“操,熏到眼了。”她用左手食指按住眼角,好像有眼泪出来,嘴巴半张着。

这时应该递给她点什么,可我没有纸巾,“那,你还没见小中吧?”

“没有,”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还睡着呢吧。”

“嗯,应该是。”

她又掏出火机,举在空中按下去,松开,再按下去。每次冒出的火苗很快就被风熄灭。

“昨晚,那个葡萄酒很好喝。叫什么来着?”

“啊,那个。”我不知道她在说哪个,因为酒精还逗留在脑子里。

“很甜。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但确实,从来没这么甜过。”

伏特加没有酿制工艺,所以有药用酒精的味道。

“那想起来了告诉我,先回去了。”

“再见。”

我朝反方向走去,根本没回头。她也许向我招手了,大概率没有。我与她不甚相识,但早晚都要再见小中。她是他的室友,我是他的朋友,我们俩是课友。所有这些都是暂时的。

阴天确实太冷了,我羡慕起树来,它们至少不用走路。我在风中咬牙切齿,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该干的事一件没干。


                                                                   第一夜

我想起那瓶酒的名字时,刚好走到连接博物馆与千禧公园的钢制步行桥下,发现先前在桥底的沃霍尔壁纸被撕掉了。Stella Rosa,洋气的名字,酒瓶背后却写着中文。

小中总带一顶黑色鸭舌帽,黑色粗边镜框,格衬衫永远齐整地塞进裤腰里。周五下午,他已站在教学楼外抽了五根烟。我抽了两根,正把第三根递给他。除去抽烟的时间,我俩的关系模棱两可,但关键时刻一定互称朋友。云河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支烟,小中不认识他,便不停地往上推他的镜框。诶,他忽然说,我却咳嗽了一声,他就没插上话。云河说他是我的摄影师,我是他的导演,我们在筹划一个野心勃勃的剧本,一会儿还要去一个电影节。小中鼓吹起自己演过我的戏,又转而夸起我的才华,云河附和着。我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电影节上,第一个短片还没放完,小裴就带着一阵风蹿到我旁边。嘿,她低声说,把我们仨都吓了一跳。人是我叫来的,却仍要装作很意外。小裴是那么一种姑娘,即纵使她说自己不会游泳,你也愿相信她能在水上漫步。我坐在她与云河中间,周围漆黑一片。第二个短片开始了,我死盯着屏幕,能感到身体右侧有团新鲜冰冷的空气,想到她的齐耳短发,每根手指,和微微凹陷的眼窝。她的眼珠上像是敷了一层软水晶,很纯,反着光。云河睡着了,小中不时朝我瞟一眼,我不时跟小裴搭话。中场休息后,小中与我换了座位。之后的一个半小时,我总能听见旁边静悄悄的笑声。小中提醒我们今晚是元宵节,并提议去他家喝酒。小裴犹豫不决,云河已开始打车了,小中趁机朝我递了个眼神。散场时,我们都沉默,一部实验电影拿了奖,导演们稀松平常,要么很随便,要么缺才华。

我在桥底下抽完烟,相比上一根,这根已没有太大感觉。我转身继续走,胃里翻江倒海。抽烟这毛病也是小中惯的,手一闲下来就甩不掉,有时你觉得40岁就要肺癌死了,越想越难受,只能再抽一口,把这个想法忘掉。

“伏特加兑什么好?” 我在小中家的水池里找杯子,池子里的碗筷七上八下,油渍抹乎,像一坨海底沉船的遗迹。

“雪碧吧,橙汁也行。”云河说。

“别别别,上次我就兑雪碧喝吐的。哎呦,现在嘴里还那味儿。咱至少得把颜色变一下。”小中说。

小裴玩着手机,我盯了她好一会儿,她也没抬头。云河盘腿坐在地板上,把手里的电子烟拿起又放下,最后点了根真烟,“你知道福特加没有酿制工艺么。”

“我操,怪不得,一股药用酒精味儿。”小中把抹布摔进水池里,噗嗤一声。

“伏特加是蒸馏酒,很贱,是穷人酒。”

“就像俄语,上不了台面,”没人再接我的话,“哈哈,咳。”

后来我得知,小裴在乌克兰出生,会一点蹩脚的俄语。“那现在去买么?”她问。

“我得收拾一下客厅。”小中说,“让张导跟你去吧,在这儿他也帮不上忙,是不?”

这是个操蛋的问句。我嗯了一声,再把尾音拖长,表示质疑。小裴也嗯了一声,起身穿衣服。

回来时,小中与云河席地坐在客厅茶几边抽烟,我在小中对面坐下,小裴坐在我旁边,斜对着小中。

“说张导的老爷子呀,”小中又开始说相声了,他把书架上一只装满硬币的塑料碟端起,轻轻往桌上一扔,硬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张导的父亲,有一个传家宝,就是这个,聚宝盆…”

故事有点长,后来他又讲了一段郭德纲的《爱情传奇》。小中不停地提我,说能遇见我是他来这里最幸运的事,又说千真万确,否则他今晚死妈。我想就此开个玩笑,又忍回去了。小裴说她想试试抽烟,我想制止,小中已递给她一根,我就起身去找打火机。回来时,所有人已在小中房间里席地而坐,小裴的烟已吸了一半。她躺在地上傻笑,说太晕了,我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走上宿舍楼,走进房间,打开厕所门,我差点把肠子吐出来。我想起Stella Rosa,想起它甜腻腻的味道,想起了博尔赫斯与海子,出生前的黄玫瑰与走在酒上的雪。

凌晨一点,三巡酒过,云河的女朋友忽然打来电话,他朝我们挥挥手,临走前顺走了我的打火机,撇了一眼小裴,又冲我眯起眼睛。这时小中背起了兰亭序。我不想听他做作的声音,歪着头,瞟见小裴侧躺在我身旁,头枕在左臂上,发梢晃来晃去。如果我是一只猫,就要去抓两下她的发梢。

“读海子吧,”我说,”灯诗。”

“来来来,我要读。”小中抢过我的手机。

“灯,从门窗向外生活……火种蔓延的灯啊……春天也向外生长,度过炎炎大火的一颗火……灯,一手放火,一手享受生活。漫漫长夜从四方围拢,如一场大火,春天也向外生长,还给我自由,还给我黑暗的蜜,空虚的蜜,孤独一人的蜜。我宁愿在明媚的春光中默默死去,’有这样一只美丽的手在酒上生活’,要让白雪走在酒上享受生活!”

小裴叫出声,捂住脸在床单上打滚。小中用手使劲捶下巴。

“你的眼睛好看,”我说。

“怎么夸姑娘的眼睛好看?”她反问。

“第一个比喻姑娘像花的人是天才,其余的都是傻逼。”小中说,“要我说,如从海底看向水面上的太阳。”

“好似一颗偶然掉进牛奶桶里的鲜荔枝。”我说。

小裴捂住脸,又打起滚儿来。我想问她谁的比喻更好,开口却说道:“之前没人夸过你的眼睛好看么。”

“有啊,怎么了。”她说

我拿起手机:“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们聊起了家庭,我讨厌聊家庭,因为我的家庭是一种单调的幸福。复杂与不幸的家庭总是沾光,不自觉地博人眼球。有时我分不清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不幸的。

“我爸爸都六十岁了,我生母并非他原配,但久而久之就成了原配。我有好多姐姐妹妹,各种血缘关系,有些不讨厌爸爸,有些十年没跟他说过话。”

小中表示理解。他父母也离了婚,也有个半亲的弟弟,胖得像头小猪。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所以我无话可说。”我说。

小裴起身去厕所,小中凑过身来,拍着我肩膀,“可惜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但请一定,一定有朝一日,能让我叫一声嫂子。”

他说话太大声了,厕所就在房间隔壁。他转而聊起我的剧本来,语气那么浮夸。小裴从门缝滑进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吹在我身上。快,趁生命气息逗留,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快告诉我你的心声。我便能回答,我如何能够助你,在我向那风的十二重彼方行进,漫漫的旅途。”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想到这首诗,我哭了。那一夜我没哭,但我忘了那首诗是谁读的。

“今晚是我最快乐的一晚,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在等这一刻。”小中说,他的眼圈肿了好几层。

“这就是文字的魔法…” 小裴小声嘀咕着,眼睛望向前方。

后来我们都意识到,小中的房间里没有钟。太阳缓慢升起,我们睡着了。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自己已两夜没回来过。闭上眼,我又去到了那里,躺在他房间的地毯上,蜷缩着。事情仍未完成,我想着,穿好鞋,仍闭着眼,脱掉上衣。再睁眼,我仔细端详镜前的身体,直到腰肌扭曲。

今晚我会永远铭记,小中说。我在下电梯时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第二夜

小M回到家,站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酒瓶,盘子,德州扑克,红色筹码,窗帘,绿色酒瓶,蓝色筹码,黑白地毯,《百年孤独》,筷子,烟头,黄色筹码,烟头,烟灰,酱油汁,葡萄酒瓶。

她拿起葡萄酒瓶,Stella Rosa,甜腻腻的气味,背面写着中文。

那晚小M推开家门,又闻到了女人的气味,又看到了那双中性的皮靴,与昨晚无差。她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小张在厨房炒菜,小中和那个好像叫云河的摄影师在客厅茶几边围坐,还有那个女人,坐在吧台上,眼神呆滞。

小M不理解她,进门时也没问她的名字。当她路过她时,女人向她问好,小M忽然感到一阵胃痛。她使劲捂住肚脐,手慢慢向下划动,挤压,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来了月经,而眼前的女人也来了月经。

她与小中在厕所里抽烟。闭塞的空间,明晃晃的橙灯下,升腾的浓烟辣得她直咳嗦。她问小中为何还请昨晚的这些人来,以及那个女人是谁。

小中低声说:“她叫小裴。今天下午她给我发消息,问我晚上做什么。我说张导要在我家做饭,问她来不来,她就过来了。我觉得,他们俩,有戏。”

“可你昨天刚认识她啊。”小M说。

小M不明白。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一倍,夹土豆丝时把一根干辣椒放进嘴里嚼了半天。她想起昨晚,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读诗,可为什么要在读诗的间隙聊家庭。她的爸爸是日本人,在她十八岁时找了个与她同龄的姑娘;妈妈是爸爸的再婚,曾考虑过堕胎。她的家庭没有诗意。

小M席地坐在茶几的一端,茶几左侧是小张与云河,小中面对小张。小裴坐在小中旁边,面朝云河,不停地夸他做的卤鸡腿好吃。云河拿出一瓶葡萄酒。

“来尝尝这个,超好喝。”

“哇,好甜,像汽水。”小裴说,“好神奇啊。”

“名字还挺高级。”小中说。

“你转到背面看看。”云河说。

大家都笑了一下。小M看到小中的脸上已泛起红晕,小张盯着小裴面前的土豆丝发呆,云河点了根烟,给小裴也点上一根。小裴深吸了两口,把剩下的烟递给小中,遂平躺在地毯上,侧过脸去看落地窗上的反光。

晚饭后的事情,小M的记忆有点模糊。她应是回了房间,在电话里跟身在瑞士的男友大吵了一架,而最近此类吵架快成为常态了。临近十二点,她走出房间抽烟,小中也从他房间里东倒西歪地出来,身后跟着云河与小张,也都面红耳赤,像两个太监跟着个年幼的皇帝。

“嘿,你还有胃药么。能给我…”他的头已快搭在她肩膀上了。

“女人。”小M下意识说。

云河一把将小中拽走,推进厕所,小张鞠了一躬,说小裴胃痛,需要胃药。

小M把药拿给他,又煮了碗乌冬面端进小中的房间。这时她看见小中坐在地上,拉着两侧云河与小张的手,高声祷告着,赞美上帝,赞美他赐予的美酒,赞美他安排的夜晚,当然,赞美他让张导走进自己的生活。小裴独自坐在一角,眼睛泛着光。

后来,小M做了些针线活,想着刚才的祷告词,胃又开始痛了。这时她听到门外有人大吼了一句,她蹦起来冲出房门,随之听到一声钝物敲击钢铁的声音。小中嘶吼着从房间冲出,双手扯着衣领,直撞到一堵墙上,又向小M的房间踉跄地爬去,云河遂也冲了出来。小M看到房间内,小张将头紧紧埋进两腿间,沉默着。“你是个人渣。”小裴对他说。

小M冲回自己的房间,站在门口,感受到风。小中的半截身子已探出窗户,云河将他揽腰抱住,向后猛拽。小中把云河推开,遂向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那么紧,她想。小中哭嚎着,“我没在演戏,真没在演戏,好痛啊,好痛……”

连在这种时刻,他都会故意把尾音拖长。小M感到他的下巴在她的肩胛骨里,他的卷发在她的耳朵里打转,他的每一根手指沿着脊椎每一个关节走动,腰肌,臀部,腿根,她快速地想着安慰他的话,脸红了起来,呼吸急促。她说些什么好,她什么也想不出。她感到从胸部传来一阵狂热的压迫感,睁开眼,看到面前有一张巨大而模糊的脸,长得像小中,像小张,像她男朋友,她向那张脸走去,脸也向她伸来。下一个瞬间,她钻进了里面。

小M嘶吼起来,用手扒住小中的肩膀,像要给猪肉剔骨一样,把他扯开。


                                                                  第三天

我到小M家时,已是晚饭后。她穿着睡袍,头发凌乱。我给她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想起那酒的名字了?” 她问我,把烟吸得很慢,也没过肺。

“Stella Rosa,很甜很甜,喝完我们都笑了。也许在那以后,我们都躺在了地毯上,梦见我们不曾认识过彼此。“

她小声念叨了一句:“文人。”

“后来我们喝了两轮伏特加,玩了小姐牌,小中手舞足蹈起来。他边哭边祷告,我把头埋在两腿间。”

小M说,小裴胃痛来着,她煮了乌冬面,我下楼去买了零食。这些东西如今仍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可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便继续说。

“我很想哭,就像小中能哭一样。我抢过云河的电子烟,吸了两口。”

“不要再演下去了,”我告诉他,“都是在演戏。”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小中说,环抱住我的肩膀。

“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我吼道,将他推开,抓起他的粗边眼镜,向前扔去。镜框砸在电脑屏幕上,镜片碎了一地。

小M说,她后来又斗胆出来过一次。透过半掩的房门,她看到我与小中半跪在地上,抱在一起,我抚摸着他的卷发,亲吻着他的手背。

可我只记得自己跪在地上,低着头对小裴说了些什么。我还记得小裴厚重而急促的呼吸,我没去看她的脸。

天微微亮时,我晃悠着从房间内走出,坐在客厅窗边发呆;云河也走出来,我们就看着日出,抽了一整包烟。

“所以,现在怎么办呢。”他问。

我说我不知道,好像自己也不值得什么了。后来我们聊了文学,自由意志,与意义的问题。

“当人们都站在井边向下望时,只有跳井的是艺术家。你不会幸福,但我会。”云河说完就走了。

我其实想说,我根本不在乎过什么,一切都是做作的伪善。此时此刻我在乎的,都在那个房间里。就在那时,我若提起一把刀走进房间,转上一圈;那两个人,究竟会下意识地四散而逃,还是会紧紧拥抱在一起呢。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小M打断了我的沉默,“有关昨晚的记忆,小中没有了,他彻底断片了。今早我看他揉着太阳穴试图回忆,但好像不太管用。我告诉他没关系,猪悟能就是这么吞人参果的。”

“那,”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应感到欣慰还是愧疚。“我还是想进房间看看他。”

“他不在,说是有人突然约了他,不知今晚回不回来了。”

我又想抽烟了,伸出手在茶几上到处划拉。小M起身,伸了个懒腰:“所以,之后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放弃了找烟,随手拿起一根粉笔叼在嘴里,粉末呛得我直打喷嚏,眼睛湿润了,“我现在只想抽根烟,喝杯酒,再之后的事一概不知。”

“也是,”小M说,“那瓶Stella Rosa应该还剩一点,小中临走前把它放在书架顶层了。我去拿。”

我起身到厨房洗杯子,水池里依旧是一坨海底遗迹。我捡出两只杯子,用水慢慢冲洗,再拿棉球放在杯边旋转……

“什么呀!”

我抬起头,看到小M将手中的酒瓶倒置,摇晃着。

“是个空瓶。”她说。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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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喜鹊理想主义小文青,高谈阔论,插科打诨。总在追问一种态度,一言蔽之,艺术色情学。微信公众号:波谱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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