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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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小镇中心的花开得太过灿烂,轻飘飘地落了满地。影心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微笑地看着不远处高大的英雄雕塑;石头眼眶里落满金色的阳光。
这个时候,似有所感,影心转过头去,看见阿斯代伦站在树荫下凝视她。在几秒、或者更漫长的时间之后,英俊的、仍然年轻的男人悠闲地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二人沉默不语,一同注视着广场上的白鸽;它们被小孩们追赶着飞来飞去,与此同时抢夺他们手里的玉米粒。阿斯代伦从余光里看见影心被风吹来吹去的白发,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笑眯眯地说道,噢,天哪,你的头发全白了!
影心笑起来,这就是你和我这么多年来再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阿斯代伦挑眉,跳起来滑稽地做出了一个弯腰鞠躬的动作,牵起影心的手,在她已经衰老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亲爱的、美丽的女士,好久不见。影心拍开他的手,好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笑嘻嘻地坐回她身边,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六十多年前了吧?
影心没说话,慢慢地站起身,却站在了多年前的夜晚,那个时候她与阿斯代伦都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同样也是一个春天,午夜时分影心听见屋顶传来走动的声音,便警惕地拿着木棍爬上屋顶,却看见一个红眼睛的白发男孩坐在自家屋顶上,他正在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头顶的月亮,全然没发现一个黑发的小女孩正在无声地接近自己。再一回神,年幼的影心用木棍抵住他的喉咙,像一头小兽一样低声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莎尔阿姨的屋顶上?
阿斯代伦翻了个白眼,你好吵啊,你想被下面的人发现吗?影心仍然皱着眉头,审视着眼前的入侵者。于是阿斯代伦又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拍了拍旁边空余的位置,意思是快点坐下。
影心还皱着眉头,盯着阿斯代伦的侧脸,又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不远处的大海,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她莫名安静了下来,心想,让我看看这个入侵者想要干什么。
阿斯代伦突然开口问道,太阳是什么样的?
影心等待了半天,闻言有些惊讶,呃,太阳?
阿斯代伦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羡慕一闪而过,扬扬手说道,算了......
他偏头嘟囔了几句什么。
影心看着他红色的瞳孔,莫名其妙想起来小时候她偷偷放进花园的小兔子,最后它在花园的尽头被开膛破肚;莎尔阿姨警告她这全是她的错。
二人又陷入沉默。这次倒是影心先开口,我讨厌太阳,莎尔阿姨告诉我黑夜才是好的。
阿斯代伦嗤笑了一声,仿佛是故意的一样,凑到影心的耳边说道,那是因为你没尝过从未接触过太阳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恐吓般地露出自己吸血鬼的獠牙,瞳孔红光莹莹地摄取影心的目光,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未接触过太阳吗?因为我是一个吸血鬼。
影心反倒幽幽地微笑起来,手中变戏法般地重新冒出那根木棍;原来她从未放松警惕。她歪歪头道,是吗?那我下一秒就要把你从我家屋顶打下去。
阿斯代伦飞速估摸了一下那根棍子能够打击的范围,眼珠子一转,立马重新露出乖巧、甜蜜的笑容,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当真啦?
原来阿斯代伦是新邻居的孩子。影心皱着眉头问他,那你真的是吸血鬼?阿斯代伦的獠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孩童狡黠的脸庞。
他笑呵呵地说道,可能是吧。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影心想不明白。
阿斯代伦支着脸叹气,眼神又落回海面倒映的圆月上,因为小孩子说的话才没人信呢。
他们一起注视着远处幽幽的海面,影心悄悄说道,其实月亮也不错。
六十年也太快了,阿斯代伦摇头晃脑地说道。
影心偏头看了他一眼,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阿斯代伦拿下头顶的帽子,向她眨了眨眼睛,当然,尊敬的女士。
影心嘴角不自觉倾泻出一点笑意,是我记错了,还是你本来就能在白天出门,吸血鬼朋友?
阿斯代伦心情大好地翘起二郎腿,他皮肤本来就白皙,在太阳下一照简直闪闪发光,再加上那头银色的头发,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看了看周围嘈杂的人群,偏头咧嘴笑道,明天再告诉你。
影心端庄地坐着,看了他一眼,噢?她笑意盈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再和你见面?
阿斯代伦讥讽地笑道,你当然会和我再见,就像咱们小的时候一样啊。
彼时相遇第一夜的影心在最后说道,不准再来我家屋顶。阿斯代伦无辜地说道,可我不想被我主......父亲发现。
影心正色道,总而言之,不准。
然而第二夜听见头顶熟悉响动的她还是再次来到了屋顶;阿斯代伦乐呵呵地坐在相似的地方,我就知道你会来。
影心走过去,刚想要训斥,却看见他手臂上满是咬痕,就像被野兽啃过一样,有些带着青紫的痕迹,有些又冒出细小的血珠。影心愣愣地坐到他身边,你......
阿斯代伦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努力忽略左手的钝痛,仰望着天空说道,今天怎么没有月亮。厚厚的乌云遮住了银白的月光。
他盯了那乌云片刻,恶意地笑了一下,被狗咬了而已,没事。
影心左右看了看,偏头问道,为什么我们要约在列车上见面?
阿斯代伦避而不答,盯着正在驶来的列车说道,你瞧,咱们那个时候可没有这种玩意儿?
影心低头在包里拿出零钱包,噢?她挑眉,你这样说话倒是挺像个老头子的。
列车空旷,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侧目看见车窗外风景轮换。
好啦,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什么时候能接触阳光了?影心看了阿斯代伦一眼。
阿斯代伦微笑起来,就像一只即将推倒桌沿边水杯的猫;而影心也对他微笑,天哪,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阿斯代伦伸出食指摇了摇,那可不一样,我现在可是飞升了。他得意地抱臂看着影心,在目光触及她眼尾皱纹的时候又装模作样地收敛了一点。
影心好笑地看着他的神情,飞升有什么好处?
阿斯代伦摇头晃脑地炫耀道,噢,Darling,飞升的好处可太多了。比如,他伸出右手打开车窗,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沐浴在海边金灿灿的阳光里,我终于可以沐浴在太阳底下了。再比如,他笑得很狂妄,我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有时候我停下来,甚至能听到世界在向我俯首称臣......
影心挑眉,你怎么做到的?
阿斯代伦眼神一闪,哼哼了两声,感谢我的父亲吧。
影心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们关系并不好。
阿斯代伦静静地笑了片刻,是吗?放心,我父亲已经进入永久的沉眠了,阿斯代伦眼里闪过一丝快意,他会永远寂寞。
影心努努嘴,那你呢?
阿斯代伦顿了片刻,我?他笃定地说道,我会永远幸福。
影心微笑着皱了皱眉,是吗?只是听起来,永生好像也挺寂寞的。
阿斯代伦哈哈大笑,噢,可怜的孩子,他说道,你还是不明白;他像儿时那样凑近影心,瞳孔依旧那样血红,让影心想起年轻时候某个爱人送给自己的红宝石。阿斯代伦骄傲地说道,这个世界已经任我采撷了,我会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可惜车厢空荡荡的,没人聆听他振奋人心的演讲。
阿斯代伦优雅地坐回原处,你呢?我记得你那个,他故意挤眉弄眼地模仿影心昔日的语气,莎尔阿姨,似乎对你也没那么好。
影心眼神一动,盯着车厢走廊暗色的过道说道,她啊,她早就死了。
影心把她的骨灰束之高阁,违抗了女人对她最后尖叫着下达的命令:永远记住我!你这个不够格的孩子。
列车短暂地停靠,但仍然无人上车。它已经驶过海湾,正在向另一处的站点开去。影心突然笑着说道,天哪,当你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多思念你。
阿斯代伦哼哼了两声,又转过头说道,说得好像我没给你写过信一样。
影心挑眉,你的手写字真是太丑了,我还以为是虫子写的。
阿斯代伦哈了一声,你知道这是多么至高的荣耀吗?
影心眉眼含笑,听起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阿斯代伦咧嘴笑了,唉,你真该去我那个宫殿看看。
影心眨了眨眼睛,我老了,可不想去你的宫殿看你和年轻人们怎样虚度光阴的。阿斯代伦瞪了她一眼,又乐呵呵地承认道,算啦,我确实有大把的、花不完的时间。
影心心里叹了口气,花不完的时间吗?她顿了两秒又笑着说道,好吧,恭喜你的飞升,至于我嘛,就安心接受我即将到来的死亡吧。
阿斯代伦打量了她一番,你看起来像个健康的老太婆。
影心瞥了他一眼,它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对于我们这种凡人来说,一切都有尽头。
阿斯代伦支着脸看她,犹豫了片刻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获得永生。
他眼里冒出光来,你瞧,我都忘了,我可以让你和我一样永远活着啊!
影心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阿斯代伦是认真的,忍不住失笑;窗外已是幽绿的森林。
影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她的手指干瘪,带着老人独有的粗糙与温暖。她怜悯般地说道,不用了,还是坟墓适合做我结局的舞台。
好吧,阿斯代伦干巴巴地回道。
影心思索了一下措辞,盯着阿斯代的侧脸说道,亲爱的,抱歉。那就祝你......永生快乐吧。
阿斯代伦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他心里推开这股错觉,看着几百米外列车即将到站,零星的几个人正翘首以待。他盯着车站牌耸耸肩,没事,我们下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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