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的一週大事
【星期五】
「楊宇,把這些葡萄洗一洗拿上去給阿嬤吃。」媽媽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剛買的葡萄和蔬菜。
「哦。」楊宇慢吞吞把葡萄拿到廚房的洗碗槽清洗,弟弟楊宙磨磨蹭蹭跟在他後面,好奇的探頭探腦。
「不要煩啦,楊宙!」楊宇大聲喝斥楊宙,他討厭弟弟跟前跟後地粘著他。
「楊宙,過來這邊,別吵哥哥。媽媽拿維他命C給你吃,快——」
楊宇洗好葡萄盛在水果盤裡,兩手托著盤子往外走。
「等一下,楊宇,」媽媽從裡面追出來,塞了包東西在楊宇口袋,「這是阿嬤的藥,你記得拿給她。」
楊宇點點頭,朝對面的公寓走去。
楊宇的阿嬤住在對面公寓的五樓。那是幢老式公寓,沒有電梯。公寓樓梯陰暗而潮溼,牆上的白漆早已剝落成灰敗的米黃色,斑駁生鏽的樓梯扶手發出陣陣金屬衰鏽的酸蝕味。
五樓階梯左邊的住戶養了一隻惡犬,楊宇每次上來都要避開牠。這裡每一層都是「回」字形的長方隔局,因此楊宇要避開惡犬,只好走右邊繞一大圈。今天楊宇忽然頑心大起,想過去瞧瞧那隻惡犬。他把腳步放慢,小心翼翼的不發出半點聲響。那隻狗被綁在鐵門邊,正瞇著眼趴在自己的前足上。牠發現有人走近,霍然跳起來,以幾乎要扯斷項圈的力道向前竄,又叫又跳。楊宇唬得拔腿就跑,手上的葡萄顫危危地滾來滾去,還掉了幾顆到地上去了。
驚魂未定的楊宇回頭朝那隻全身雪白的小狗伸伸舌頭。他從小就怕狗,即便是那麼小的一隻狗。楊宇瞧瞧四周,伸手拈了顆葡萄丟進嘴裡,又順手抓了一把放進口袋。
楊宇站在阿嬤門前撳門鈴,等了約莫有一分鐘,門才緩緩拽開一條縫隙。阿嬤的半邊臉湊著縫隙往外看,見到是楊宇才把門打開。阿嬤自從輕度中風以後,半邊身子不良於行,臉上有一半的肌肉幾近僵化地撐著她濃濃的粉底。
「阿嬤,我媽說這些葡萄要給妳吃。」
「好,你幫我拿進來,放在桌上。」中風後的阿嬤口音有點像外國人。
楊宇把葡萄放在客廳的一張小茶几上。他抬眼掠了一眼五斗櫃上殷紅色的囍餅盒,心想:「爸爸不是不準阿嬤吃甜食嗎,囍餅應該是甜的吧?」
楊宇蹦蹦跳跳朝外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口袋裡的藥。
「阿嬤,這是妳的藥。我放在桌上哦。」
「好。」
阿嬤不喜歡小孩進她的房間,每次楊宇拿東西進來,她總是一副趕人的樣子。
楊宇回頭想幫阿嬤關門的時候,阿嬤突然叫住他,要他等一下。阿嬤從房裡出來時,拿了一顆梨塞到楊宇手中。
「你吃。」
「謝謝阿嬤。」楊宇看看手中的梨,水水的表皮滲出汁液。
楊宇下樓時還特地跑去逗那隻惡犬,牠卻愣愣地瞪著他瞧,彷彿有點落寞,不太想搭理他。他捏捏手上的梨,一凹指印陷在果肉裡。他想:「不知道狗吃不吃梨?」
回家後,楊宇告訴媽媽說阿嬤給梨吃,媽媽從臥室出來,看看梨說:「拿去丟掉,這梨壞了,不能吃。」
媽媽轉身走進廚房,嘴裡咕噥著:「東西放壞了才拿給小孩吃,好的自己留著,沒見過這麼疼孫子的阿嬤。」
楊宇走到門外,把梨舉起來對著陽光看,又捏了捏果肉,梨汁順著手腕流到手肘。他趕緊拿手在衣褲上揩了揩,好奇的湊嘴去嚙了點梨肉吃。「哇咧,呸呸呸!」他皺眉扁嘴地把梨丟進垃圾桶,又吐了好幾口唾沬。這時爸爸剛好走進來,看見楊宇丟梨,一巴掌打在他後腦勺,「你他媽的兔仔子,好好的東西不吃,是給你糟蹋用的呀,啊,說話呀!」
楊宇扁著嘴,淚水在眼眶打轉,不敢掉下來。媽媽聽到聲音跑出來,看見爸爸搡了楊宇一下,好像又要打他,忙過去擋在中間,說:「你發什麼神經,打小孩幹嘛?事情也不問清楚就打人。你媽給他個壞梨吃,我叫他丟掉不行嗎?」
「我管教小孩要妳來插什麼嘴?滾一邊去!楊宇,把梨撿起來,吃了!」
「楊宇別聽他的,回房去。」
楊宇站著不敢動,抽抽咽咽地拿手背擦眼淚。楊宙躲在媽媽身後,伸手去拉楊宇,大聲說:「哥哥壞壞,爸爸打。」楊宇甩開弟弟的手,推了他一下,想不到弟弟重心不穩,跌了個仰叉八,嗚嗚啊啊地哭了起來。爸爸看了更生氣,一把抓過楊宇,啪地呼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你白痴啊,人家給你壞梨吃,你就吃。罵你兩句,你不爽還打弟弟,不想活了你。」
「楊安邦,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楊宇,帶弟弟進房去。」
楊宇還是不敢動,扭著手指,眼睛望地上,淚水無聲地往下掉。
「還不進去,討打呀?」爸爸吼了一聲,楊宇才拉起楊宙,拉拉沓沓走進房裡去。
【星期六】
阿嬤放在五斗櫃上的那個囍餅盒,原來裝滿了爸爸開給阿嬤的藥。楊宇覺得有點失望。
今天是週休,楊宇一大早起床就聽見公園裡跳土風舞的音樂聲。平常上學都要媽媽催起床的楊宇,假日反而醒得早。他躡手躡腳摸到媽媽床邊,輕輕搖了搖媽媽的手臂。
「幾點了,你今天不是不用上學嗎?」媽媽抓抓頭髮,皺著眉,一臉不耐煩。
「媽,給我錢,我要買早餐。」
「把我的錢包拿過來。」
媽媽掏了兩枚五十塊的桐板遞給他,「喏,拿去吧。順便幫弟弟買,不要只顧自己吃。」
楊宇拿了錢出去,悄悄把房門帶上。房門外是間擁擠的起居室,一張方桌,一部老舊的電腦,幾張椅子,電視擺在鐵櫃子上,櫃子裡堆滿了藥、書,還有雜物。左側是浴室連著廚房,再外面就是店面了。
楊宇家開藥房,十天裡倒有八天不開張,但因為顧客都是左鄰右舍及熟朋友,所以生意倒還勉強維持得下去。
楊宇拉起鐵門,店門外溼漉漉的一片,馬路上一塊塊黑亮的水漬印子。天亮前下過一場雨,雨水的味道混合早晨新鮮的空氣,隱約還飄浮著早餐店的油煙味。早餐店離楊宇家不到五十公尺,楊宇每天上學前都在那兒帶早點。老闆的兒子游洪鈞和他是同班同學,常常一起上下學。楊宇買早點的時候,看見游洪鈞坐在最靠裡面的那張桌子,一邊吃早餐,一邊捧著本漫畫書看,那表情好像要把書給吞了似地。
游洪鈞的爸爸叫游洪鈞盛奶茶,端盤蛋餅給客人,他端坐著不動,直到他媽媽催他,他才溫溫吞吞,漫不經心地站起來做事。不一會兒,游洪鈞撞翻了客人的奶茶,他爸媽罵了他幾句,他還滿不在乎看他的漫畫書,渾然無事地蹺著二郎腿。楊宇心裡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游洪鈞的爸爸不給游洪鈞兩巴掌呢?要是我爸,早就打死我了。」
楊宇買了兩份厚片土司,二杯奶茶,還有一份蘿蔔糕。爸爸通常是不吃早餐的,他中午要是能起得了床吃午餐就不錯了。媽媽早餐總吃水果,偶爾配顆水煮蛋。楊宇將早餐擺在桌上,找出明美阿姨送他的歷史故事書,邊看邊吃。正當他看得出神,楊宙不知什麼時候醒來,踮著腳尖要拿奶茶,搆不著,搬了張小凳子當腳踏。楊宇不理他,讓他自個兒拿自個兒吃,吃得滿桌滿身的奶茶,土司屑。楊宙又要來搶哥哥的蘿蔔糕,楊宇不給,三兩口吃光了。楊宙一看蘿蔔糕被哥哥吃光了,扁著嘴要哭出來,楊宇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說:「楊宙,你看你,弄得髒兮兮的,等一下給爸看到你就糟了。」
「你,你不給我吃……那個,我要告訴爸爸,打你……」
「你敢?!」
楊宇威脅性地舉起拳頭,想不到楊宙一點也不怕,哼一聲往房裡跑。楊宇一把攔住他,不讓他走。楊宙往哥哥身上拳打腳踢,忽然覺得好玩,嗤一聲笑出來。
「幹什麼?別打了。天哪,楊宙,你怎麼弄得這麼髒。」媽媽剛好出來制止,楊宇趕忙將桌上清理乾淨。媽媽拿了乾淨衣褲幫楊宙換上。
「楊宇,去把手洗乾淨換件衣服,待會兒去外婆家。」
「耶!」楊宇楊宙同時歡呼了起來。
沒多久爸爸也起床了。楊宇和楊宙興高采烈在門口玩。媽媽穿嫩綠色套裝,大聲喊楊宇進房拿外套。春天的氣候變化大,往往出門前天氣好得出奇,午後沒來由陰冷起來,外加一場綿綿細雨。
混亂中,爸爸突然發起脾氣,楊宇楊宙的喧鬧聲剎時沉澱下來。爸爸又跟媽媽吵架了。他的情緒跟門外的春天一樣,悶聲打了一場雷,好好的晴天轉眼下起雨來。在這出門前的節骨眼上吵架,就代表今天的歡樂已經提前劃上了句點。他們愈吵愈兇,爸爸揍了媽媽一拳,抓起媽媽的頭髮用力撕扯,媽媽虛弱的反抗被爸爸的怒吼聲淹沒……楊宇和楊宙同時閉上眼睛抱作一團,再睜開眼時,媽媽已經冒雨騎車出去了。
這個週末,楊宇和楊宙就躲在爸爸和賭友們的牌桌下玩電動玩具,無聊地過了一整天。
【星期日】
今天輪到媽媽在醫院值班,她一大早起床對著鏡子撫撫眼眶的黑瘀,另一隻沒有烏青的眼睛泛著淚水。楊宇瞇著眼睛偷偷瞄著媽媽進進出出,一會兒幫楊宙蓋被,一會兒俐落地整了整昨夜打過仗般的家裡,當她的背影出了店門,楊宇聽見機車發動騎走的聲音時,才緩緩坐起來。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爸爸和楊宙,沒來由氣悶起來,心底空空的,卻覺得餓極了。在靜默中坐久了,忽然覺得睏,可腦子又清醒的亂跑些無聊的事,讓他想睡又睡不著。室內飄浮著一股潮溼的雨氣,這場雨叮叮咚咚從昨夜走到今天早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走累了停下來休息休息。楊宇無力地靠坐著,聽雨聲,睡意終於一點一點,悄聲爬上了他的眼瞼。
突然電話鈴聲跳起來,在晨光寧謐的肚上劃了一刀,無端冒出一片驚慌,有血樣的腥氣,又像極了電話筒的味道。
「喂,喂,阿嬤呀,什麼事?」他眉宇間打起結,嗤拉著嘴:「不要!現在外面下雨妳不知道嗎?欸喲,不要啦,明天再去不行嗎?」
「什麼事?」
爸爸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阿嬤要我陪她去醫院找媽媽啦!」
爸爸接過電話。楊宇一臉委屈爬回自己的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
*
楊宇醒來時已經中午十二點多,外面仍下著雨。家裡只剩他一個人,爸爸大概陪阿嬤去醫院找媽媽,楊宙當然也跟去了。
他坐在床上發愣,忽然聽到電話鈴響,三腳二步跑去接。原來是媽媽打回來的。
「楊宇,早上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沒聽見嗎?睡得這麼死,房子給搬了都不知道。刷牙洗臉沒?」
「還沒,我才剛起床。」
「趕快去洗臉刷牙,爸爸等一下回去載你,你穿好衣服等他。」
「爸爸和楊宙都在醫院嗎?」
「他們都在這裡,阿嬤身體不舒服來醫院做檢查。」
「阿嬤怎麼了?」
「還不知道,應該不會有事。好了,你要趕快呀,不要讓爸爸等,你知道他的脾氣。」
楊宇放下電話,突然覺得餓起來。餓得慌,胃裡像一把火在灼灼地燒,偏偏家裡又翻不到什麼可吃的東西。就在這時候,爸爸的車停在店門外,喇叭聲急促地叫起來。
【星期一】
楊宇聽見媽媽說阿嬤得了胰臟炎,要住院觀察,可是阿嬤不喜歡住院,一直吵著要回家。今早楊宇出門上學的時候,就看見爸爸把阿嬤接回來了。
下午放學時,游洪鈞神祕兮兮地把他拉到一邊。
「楊宇,你家有沒有第四台?」
「有啊,怎麼了?」
「那你有沒有看過鎖碼台?」
「什麼鎖碼台?好看嗎?」
「你回去看就知道了……」游洪鈞摀著嘴在楊宇耳邊低語,笑得很詭異,令楊宇興起了好奇心。他愈問,游洪鈞愈笑得厲害。
「你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不過我警告你哦,你最好一個人看,不要給你家裡的人知道,不然啊,你會死得很慘。」
「為什麼?」楊宇隱約覺得這是件不好的事,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
「聽我的話準沒錯,我不會害你的。」
*
晚上楊宇一個人在起居室看電視,楊宙睡得很沉,媽媽在醫院上班,爸爸不知去哪裡了。
楊宇盯著第四台的卡通節目,想起游洪鈞詭譎的笑容。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拿起遙控器,照游洪鈞的指示,找到了鎖碼台。
螢幕上出現的扭曲人形令楊宇瞠大了眼睛(雖然不清楚,但仍能看個大概),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哽在喉頭的唾沬。忽然一隻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唬得楊宇縱起來,遙控器摔到地上,一顆心砰然重擊著胸腔,彷彿要從嘴巴裡跳出來。
「你幹嘛拉我啦,死楊宙,嚇我一跳——」楊宇迅速撿起搖控器關掉電視,把正揉著惺忪睡眼的楊宙推回房間。
「我要吃維他命C。」
「好啦好啦,你真煩吔!」
楊宇跑出房去拿維他命C,爸爸的車燈剛好照進來掛在他臉上。爸爸的頭探出車窗,拉大嗓門吼:「楊宇,出來幫忙拿東西。」
「哦。」
爸爸捧了兩顆西瓜出來,抬起右腳粗魯地踢上車門,楊宇從另一邊車門進去,幫忙拿出一些藥品。爸爸一進門,楊宙就跟前追後地吵著要吃維他命C,爸爸大聲吼他不要吵,楊宙馬上噤聲,訕訕地坐在小椅子上支頤扁嘴。
「楊宇,開電視。」
爸爸進廚房拿水果刀出來,楊宇按上遙控器開關,電視螢幕亮起的剎那,楊宇像被那道光燙到似的趕緊轉台,好在爸爸正在切西瓜,沒有注意到那兩具模糊的人形。
【星期二】
下午放學後,楊宇拿藥上樓去給阿嬤,門鈴按了又按,阿嬤就是不來開門。楊宇不耐煩等,跑回去告訴爸爸,爸爸打電話上去也沒人接。後來爸爸想到阿嬤可能去巷口洗頭,叫楊宇去看看。楊宇才出門,楊宙就跌跌撞撞從後頭追上來:「哥,等我,等我,楊宇,等一下。」
「楊宇,把弟弟牽好。」
爸爸的聲音從後面咆哮過來,楊宇這才回頭牽起楊宙的手,拖拖拉拉走進隔壁巷口。
洗頭阿姨對楊宇說:「你阿嬤今天一整天都沒有來過吶,她經過這裡都會進來坐坐,今天沒來。你去公園找找,她可能去散步了吧。」
楊宇回去告訴爸爸說找不到阿嬤,媽媽剛好下班回來聽見,對爸爸說:「打電話問你妹妹看看,說不定在她那裡。」
「妳打。如果在她那,叫她開車送媽回來。還有妳告訴她,媽明天一大早要做檢查,不回來明天就叫她自己帶媽去。」
楊宙磨蹭到媽媽懷裡,兩隻手試圖去按電話鍵,媽媽一面講電話一面抓著楊宙不給他亂按。
「素淇,媽有沒有在妳那裡?」
「沒有嗎?奇怪了,人跑哪兒去了?」
「她有打電話給妳?什麼時候?」
「嗯,嗯......是啊,胰臟炎......哦,不是啦,不是癌症,是胰臟發炎而已,她聽錯了。天哪,她會不會……好了,不跟妳說了,我再去找找,不行就要報警了。好,Bye!」
他們兵分兩路,楊宇和爸爸去公園找,媽媽帶楊宙四處去左鄰右舍問。他們到處找遍了,找到燈火紛紛亮起來,才決定回家報警處理。剛進家門,電話就響了,楊宙跑去接被媽媽搶起來。
「喂,是,是,在哪裡發現的……好,我們馬上過去。」
「媽,找到阿嬤了嗎?」楊宇第一次這麼關心阿嬤,雖然他覺得阿嬤很煩,卻不知怎麼的還是滿心希望她平安回來,好像那是一個安穩的保證,保證他們的生活不會因此發生劇變,然而以他的年紀,這感覺是說不清的。
媽媽放下話筒,沒有回答他,卻轉頭對爸爸說:「楊安邦,妳媽投河自殺了。」
【星期三】
楊宙老是重覆問楊宇:「阿嬤死翹翹了喔,死翹翹會去哪裡啊?」
楊宇覺得弟弟很煩,可是又喜歡弟弟在身邊陪著,因為他害怕阿嬤的鬼魂回來找他。
「阿嬤,請妳不要回來找我們,老師說天堂裡有上帝,還有天使,他們會照顧妳,把妳照顧得好好的,所以妳不需要再回來了……」
楊宇從昨晚睡前就不斷對死去的阿嬤說話,還懇求上帝別讓阿嬤偷跑下來找他,雖然他從來沒有禱告過,也從來不信上帝,但是他現在相信了。以前學校的音樂老師跟他們講了很多天堂,還有上帝的事,他覺得很無聊,現在他卻希望老師講的都是真的,那麼阿嬤就不會回來找他了。他心裡迫切地渴望著,希望上帝能聽見他求懇的聲音。
阿嬤的死把楊宇一家搞得七葷八素。從昨晚到現在,楊宇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爸媽從昨晚出門後,就只帶過一次晚餐給他和楊宙,其他都是楊宇拿錢到外面隨便買來吃。楊宇聽媽媽的話,請游洪鈞到學校幫他請一個禮拜的假。這一整天,他都在家裡陪楊宙玩電視遊樂器,或看卡通節目。
傍晚,楊宇出去路口的7-ELEVEN買零嘴吃的時候,天空又密密毛毛地飄起了雨絲。
【星期四】
晚上守靈的時候,大人圍坐著聊天,楊宇和姑姑的兒子明惠表哥在一旁玩撲克牌,楊宙則睡在媽媽懷裡。
近午夜時,爸爸開車載楊宇出去買宵夜。車裡除了廣播電台的聲音,幾乎一片死寂,楊宇望著掠窗而逝的街景,第一次仔細想到人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的問題。車子經過打烊的麥當勞時,楊宇突然覺得心裡空荒荒的,沒來由覺得害怕,害怕有一天身邊所有的人都會離開自己。想到這裡,他轉頭看看爸爸,忽然覺得爸爸不像爸爸,好像一下子,全世界都變老了,連動不動掄起拳頭、大聲咆哮的爸爸也老了。
楊宇想起有一次,他騎新買的越野車去游泳,出來時發現車子被偷了,他嚇壞了,不敢回家。那天下午,他坐在公園裡睡著了,直到暮色四起才被爸媽找到。爸爸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只說他早料到那台新車一定騎不到一個禮拜。
想到這裡,忽然聽見爸爸暗啞的聲音問他想吃什麼,他搖搖頭說不知道,爸爸就不再說話了。
*
大家吃宵夜的時候,楊宙嚶的一聲哭了起來,楊宇跑過去抱他,他掙扎了兩下,又睡著了。楊宇盯著弟弟白白胖胖的臉蛋,不禁俯身親了他一下,一陣冷風呼地吹過來,惹得楊宇打了個寒顫,媽媽剛好從後面幫他披上外套,把楊宙踢散的小被子重新蓋好。楊宇望著媽媽憔悴的側臉,問:「媽,人為什麼要長大?」
「長大?」媽媽愣了一下,眼神飄得遠遠的,「誰知道?長大也許就是為了知道長大以後的事吧。怎麼了?突然問這個──」
「我不想長大。」
媽媽笑說:「來不及了,你不想長大,就代表你已經開始長大了。」她抱起楊宙,回頭說:「走吧,我叫爸爸載你們回去睡覺。」
媽媽抱楊宙去喊爸爸,楊宇坐在原地。錯落在不遠處的幾叢黑抹抹的茉莉,浮動著幽幽的暗香,楊宇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呼出來。爸爸從媽媽懷裡接過楊宙,楊宇起身走向爸爸,他們一起走進黯紫色的天空,上弦月的下巴勾起一朵雲,雲愈聚愈攏,月光在雲裡縕成一朵光暈。
楊宇鑽進後座,爸爸把楊宙放在身邊,幫他繫上安全帶,楊宇搖下車窗朝媽媽招了招手,發現窗外忽然撒起霧來,他把手伸進夜裡,沾上了些許霧水。爸爸倒車,換檔,轉方向盤,踩油門,迅速俐落地駛進一落落灑著橙黃燈光的大馬路。夜色彷彿擰得出水來,潮濕的霧氣貼在車窗玻璃上,慢慢凝成一顆顆像眼淚般的珠子,流下來,糊成一片,彷彿染上霓彩的畫布。楊宇雙手抵在車窗上畫圈圈,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他坐直身子,怔怔盯著前方每隔兩秒來回刮著玻璃的雨刷,還沒到家就呼呼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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