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洲,谈论疾病是一件骄傲的事
在澳洲当地的council实习时,我参与筹备了一场残疾人故事展,对其中一个女性的故事印象深刻。她说,我有许多种疾病,分别是自闭症,焦虑症,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双向情感障碍,糖尿病,以及多发性硬化症。接着她又一一列举了自己的其他身份:作者,艺术家,音乐家,播主,酷儿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她喜欢用有野心的、有攻击性的、凶猛的、饥渴的这些词来形容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对世人眼中的"缺陷"如此骄傲,也感动于她能如此坦然地跟自己的残疾人身份相处,并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多姿多彩。
中国人向来都有讳疾忌医的传统,主动跟人宣扬自己有病大概率会被别人认为脑子真的有病。还记得读大学时,父亲打来电话故意压低声音告诉我,邻居的一位阿姨得了精神病,是抑郁症,让我别跟其他人讲。
那是2015年,抑郁症还是一个被严重污名化的疾病,跟"疯子""自杀""脑子有病"这些负面描述联系紧密。尤其是在家乡那种小地方,抑郁症更是一件宣扬不得的丑事。
展览当天这些故事的主角都到了现场,他们有些人有躯体残疾,有些人有精神疾病残疾,有些人有智力残疾,还有一些人是多重残疾的混合。他们站在各自的故事展板前,大方地跟前来参加展览的人谈起自己的生活。他们中有的人是足球教练,有的人是老师,有的人是画家。
当然不得不承认,澳洲人之所以对待疾病、残疾和衰老如此坦然,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拥有非常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生病了有Medicare报销,残疾人有NDIS (National Disability Insurance Scheme)兜底,65岁以上的老年人有Aged Care 支持。这些计划通常根据客户的情况分为不同的护理级别,甚至能做到根据个人需求量身定制支持计划。
此外,我发现有些在中国较少被在意和讨论的疾病,在澳洲却显得非常普遍。在跟澳洲孩子的接触中我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诊断为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只是轻重程度有所不同,有些孩子还患有ASD (自闭症谱系障碍)。有些成年人同事也会坦承自己患有ADHD,让我有种澳洲的ADHD跟感冒发烧一样普遍的感觉。
在中国家长眼中,小孩子的注意力不集中,行为难以管理,大概会被认为是正常的,长大了就好了。但在澳洲ADHD和ASD均有专业的医生做诊断和治疗,家长要上培训课,学校和社区也有配套的支持措施,比如学校的特殊教育支持以及社区的专业服务(言语治疗师,职业治疗师等)。
有段时间我对澳洲这种将疾病普遍化的做法存疑,甚至觉得澳洲人脆弱且矫情(这也是一种污名化的解读,是错误的)。听一个朋友讲起,有些患有焦虑症的当地人,一旦症状发作就开始吃药控制。我也经常焦虑,这种焦虑确实非常难熬且影响生活,但我从没想过看心理医生或者吃药,觉得自己慢慢调整就好了,何况那些药的副作用还挺大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那次我去Children Center做临时工,班上有一对自闭症双胞胎,他们的确是"来自星星的孩子",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见到人的时候会腼腆一笑跟你挥挥手,此外再不会与人互动。
老师受过专业培训,拥有跟自闭症儿童相处的经验。其他孩子玩耍时,他们两人会呆在安静的地方,老师不会逼他们参加集体活动,但会鼓励他们参与自己喜欢的游戏,在不远处默默观察着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
反观自身,如果不是来到澳洲,那么我对自闭症的了解几乎为零,我的身边没遇到过这样的孩子,或者即使遇到了,也因为不了解自闭症的症状而忽视了他们的存在。但在澳洲不同,大家多多少少接触过这样的孩子,政府也做了科普,因此他们拥有一定的疾病知识,而且这种疾病也是NDIS的覆盖项目。
在《疾病的隐喻》这本书中,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探讨了社会和文化如何用隐喻的方式理解和描述疾病,疾病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苦,也常常被赋予道德、社会和心理上的意义。许多疾病被社会赋予了负面或负罪感的象征,使患者和社会对疾病产生偏见、误解和污名化,这种隐喻的使用不仅加剧了患者的痛苦,也限制了我们对疾病的理性理解和治疗。
我渐渐理解了普遍的意义,普遍意味着将疾病去神秘化,更多的人了解它的症状和它所带来的痛苦,那就意味着更多的理解和更少的歧视。也意味着它会进入社会保障体系和社会的方方面面,意味着有应对策略和社会支持,意味着患者不会孤立无援,他们会收获一个充满爱的人生。
也许未来我也不必再忍受一些不舒服或难熬的时刻,逼自己苦苦硬撑,而是主动去寻求专业的帮助。谁知道呢?也许会有用呢。
References
Sontag, S. (1978). Illness as metaphor.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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