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真正「可憐」需要擁抱的人?——《可憐的東西》
《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dir: Yorgos Lanthimos,2023)
一、我喜歡戲裡的豬頭雞、鴨頭犬、鵝頭羊,多於故事中的「人類」。
二、添布頓的電影世界也有許多怪奇動物,《怪誕復活狗》(Frankenweenie,1984)拍過長短版,《蝙蝠俠再戰風雲》(Batman Returns,1992)大反派彷彿非人非鳥,《火星人玩轉地球》(Mars Attacks!,1996)也有犬頭人、人頭犬,有時是戲謔,但更常是雙重悲劇——他們都是莫名其妙被拋擲到世上,或由騎呢科學家創造,或是意外地誕生,總之都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後來成為奇觀,一度在社會上掙得一席位,最終又因非我族類而被遺棄,從誕生到消亡,都成悲劇。添布頓顯然是站在同情他們的一方,甚至自認為是同類,希望可為(他人眼中的)小眾、異類吐露心聲。添布頓未必有改變世界的壯志、向社會吶喊的勇氣,只求自幼就無法得到的憐憫和擁抱,像《幻海奇緣》(Edward Scissorhands,1990)主角「觸不到」的「愛」,因此他雖然「暗黑」又「童心」,始終能人人有共鳴的。可惜當他順從主流後,魔法就失去力量了。
三、《可憐的東西》的怪奇醫師,本身就是被父親(折磨)實驗的產物,他高舉「科學」,對父親似是既懼且敬又懷念,一直缺愛,但他雖然待人冷漠,對自己創造的豬頭雞、鴨頭犬、鵝頭羊等,倒是頗有愛心,任由牠們在大宅和花園自由活動、快樂生活,至於 Bella,不管其救人動手術的初衷如何(原著好像更「黑暗」些?),終究是對她寵愛有加,即使明知她很可能不會再回頭,仍放手讓她闖蕩人間。結果,即使 Bella 得知真相,她也沒有恨他,還在醫師生命盡頭擁抱他,予他缺乏的愛。添布頓的世界是雙重悲劇,有時不免煽情,要天下人共同一哭,《可憐的東西》則是愛意美好得泛濫,不管誰做過甚麼,都總有人支持擁抱。添布頓的自我投射,是科學怪狗,是企鵝人,是小飛象,始終是不被主流理解的,甚至寧願自絕不屈(但隨著時代變化也終被商業社會吸收);YL 的自我投射,自然不是 Bella,而是怪奇醫師,以非主流自居,但也想得到欲求性別、慾念和思想解放的觀眾的擁抱,而後者,在理想的未來,應是再無歧視不分主次的。YL 將自己置於退後一步的地位,作態也許激進,擺在前景的 Bella 童言無忌慾女無罪的奔放,確實擊中了守舊直男和社會規訓的劣跡,據說也頗獲 LGBTQ+ 群歡喜和認同,但在創作者角度而言,其實是相對安全的,正如在故事中,有人聲討 Bella,卻鮮有人在公眾抨擊過醫師。
四、同樣是在票房與評論上得到極大成功,但在網絡上引起無數爭議,支持者與鄙視者各不相讓,mansplaining 者總批評是政治正確,進步人士又嫌其思想略淺的兩部年度大作,我倒是更欣賞《Barbie 芭比》,其以娛樂商業大片的格局拍出創作者希望打入主流的進步信息,故事結構和美術設計又活用不少電影經典,也許思想層面未夠銳利,但足以一新(主流觀眾)耳目。《可憐的東西》是先在影展觀眾群中打響名堂,本身定位也是非商業大片操作(當然 YL 近年已越來越變得主流),但如果以欲躋身影展比賽競勝的標準而論,這部戲無疑有一看難忘的特色,卻談不上有大破前人、媲美大師的圓熟度或突破性。簡要言之,《可憐的東西》的激越,確實可令守舊者坐立難安,刺中他們的死穴,但其求擁抱的安全態度(最終「壞愛人」受到懲罰,Bella 既活出自我,也繼承醫師之志),稍稍消減了前段野性的光芒;《Barbie 芭比》嘻嘻哈哈的繽紛令所有人看得開心,連 “I’m Just Ken” 的自嘲都被吸收成人人皆可取樂,也許相對淺俗,但那段女性代表直白的數分鐘控訴,即使不是新見,卻更有擲地有聲的力量。一個成為了醫師,在樂園創新知,一個帶著勇氣和焦慮,去看醫生探求未知,當以後者更有「且聽下回分解」的餘韻。
五、《可憐的東西》的魚眼鏡頭、黑白攝影、奇幻時空,是否喜歡,也許是見仁見智。讚賞者認為 YL 創造了一個屬於像 Bella 般奇妙的園地,既反映了傳統規範中扭曲的視角,在勇闖世界後又呈現了七彩的可能。批評者則覺得一切只為整色整水,標奇立異。持平而論,YL 在《爭寵》(The Favourite,2018)這部意欲靠近主流的創作中,已常用魚眼鏡頭、艷麗色彩、硬怪演繹之類,其來有自,確有特色,但運用得是否高明,則是另一回事。YL 自然不以「順眼」為目標,他就是要衝擊日常美感的,但在不同技巧之間的切換,他有時就顯得隨機,例如在地牢手術室一眾角色的對話,其特寫鏡頭的眼神對接、面孔朝向的轉切,他不走傳統路線,然而除了顯怪,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考慮。黑白畫面、傾斜視角,本片的運用遠不如大衛芬查的《曼克》(Mank,2020)深淺多變;在幻彩漫畫般的佈景遊走尋樂,YL 也不如韋斯安德遜(Wes Anderson)有通盤的視覺考慮,例如後者執著地沿著同一水平線前後左右四角切換的特色調度。最顯得出 YL 未臻真正第一流的表現,當數 Bella 在晚宴自舞自樂的一場,那是既可以展現演員演技、角色思緒的情境,也可透過其他角色的尷尬反映社會的虛偽守舊,同時可讓導演盡情發揮場面調度(如運轉遊走的長時間鏡頭、大量演員的交錯走位、前後景的人和物的多番變化,等等等等),兼且能娛樂觀眾(畢竟是編排好的有趣舞步),但可惜沒跳幾步(變型俠醫一起也有跳)就沒戲了…… YL 顯然就是錯失良機,也許是志不在此,但更可能是僅止於此。試對比《巴比倫:星聲追夢荷里活》(Babylon,2022)中瑪歌羅比(Margot Robbie)在紙醉金迷的狂歡晚宴自舞自樂的一段,變化多端的場面調度看得人目定口呆,而瑪歌羅比豁出去的狂放,也絕不比這次備受讚譽的愛瑪史東(Emma Stone)遜色。論成本,《可憐的東西》自然無法做到《巴比倫》的規模,也不一定要拍得如此肆意,但只論類似情境的發揮,YL 用於性愛場面的小心思,就多於這些更能盡情運用電影技巧描寫角色的段落,整體只能說是合格有餘。以《巴比倫》瑪歌羅比的精彩表現和導演戴米恩查素(Damien Chazelle)超凡技藝,奧斯卡實在欠了他倆應得的獎項提名。
六、關於 Bella 這個角色有沒有「成長」,人言人殊,有說硬是期望角色要有成長,也是一種「父權」的表現,對此我未有很具體的看法。我只是質疑,影響 Bella 志向的關鍵情境——她在亞歷山大港看見窮人受苦,那個畫面真的有足夠視覺/思想的衝擊力嗎?既非如臨眼前的殘酷寫實,也非卡通化的煽情誇張,一個俯衝的推近鏡頭,幾具沙塵泥濘中的奴隸肢體,沒有細節的呈現,不論個體或集體的苦難也不夠深刻,這個畫面對於 Bella 是初見,但對觀眾有沒有觸動到哭成淚人的感染力?在「概念」上,這場戲使得 Bella 自(階梯/階級)高處「下凡」成「性」女,說著女性主義再延伸至社會主義,可引發觀影之後多重精彩的思辯討論,但在創作過程中,如何用光影手段啟引觀眾的心與智,比起鋪演故事裡的概念,應該更為重要。
七、當然我不討厭《可憐的東西》,我們也樂見更多能激發討論的電影。何況像許多影友都提到的,中段漢娜舒古拉(Hanna Schygulla)一出,氣定神閒見怪不怪,YL 至少在這選角上,值得滿分的嘉許。儘管漢娜也許會想,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如果看到《可憐的東西》,會否覺得他倆在五十年前拍的更加激越和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