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和別人不一樣
這是穎兒童年大部分的碎片記憶。
日子是踩著一地的玻璃碎片,站坐皆不得的顛躓……一轉手柄經輪保平安。
餓了半天含淚與驚恐得吃上一碗混著蟑螂屎與潮溼味米粒的黃瓜蛋炒飯……再轉經輪解障業困苦。
被水管抽身皮肉綻開的隔天,穎兒醒來後的臉頰旁與髮絲沾滿黏膩的鮮血,血柱如瀑的紅從廁所的洗臉盆溢出、馬桶湧出、地板流至穎兒地舖的床墊,爸爸抱著媽媽去醫院……穎兒多希望這一切只是噩夢,身上的黑青瘀血……紅不止是在皮肉,是見骨的刺痛……三轉經輪解一切災厄。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糟的?家具被血泊淹沒、電話在血泊中失聲、牆壁的血跡還懸掛著媽媽的想死卻死不了的遺書……穎兒做著上學模範生下課後地獄的日子被眼淚淹沒……這場夢真實地輪番於日子間重播。
經輪百轉解脫生死,萬轉千年乃悟眾生,眾生凡見到、聽到、想到或碰觸到轉輪即能離苦除惡。轉經輪的此刻,穎兒願意訴說是利己利他,也是原諒一切困苦遭惡。如果可以,她比較想喝了孟婆湯,此生並不再憶起。
這不知是第幾個暑假,出家還俗的媽媽最近在家附近神出鬼沒,姊弟們只要聽聞她的叫聲,彷彿夜半的鬼魅,擔心一不小心就被抓走再也回不來了。爸爸出去上班前只有叮囑著穎兒要記得吃飯,照顧弟弟並且不要隨便外出。倘若媽媽在外敲門不要回應也不要開門。這天穎兒醒來時已過中午,為了填飽弟弟們與自己的胃肚,拿著錢,從鐵門洞內向外探了探,洞孔外的一片寧靜,便大膽決定出門採買午餐,快快出門快快回家。
穎兒居住在一棟五層樓高的公寓,家裡是位於中間樓層的三樓。打開家門的兩扇門,外扇門才一開,眼角餘光即瞥見—從二樓往三樓的樓梯轉角處—是媽媽!她下意識轉身亟欲折回門內,媽媽遂發瘋似地衝上樓在門口與她對峙。穎兒用手奮力抵抗想關起外扇門,便讓媽媽抓著頭一撞挨近牆壁去。媽媽的血眼空洞如石錚錚地瞪著穎兒,口中唸唸有詞地說著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我是殘害誰誰的兇手……她擔心大弟的腦袋……眼睛惡狠狠地看著穎兒。穎兒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因驚嚇而感覺咽喉被十指掐住的脖子,她痛到無法呼吸,眼前從慢慢滿佈眼眶的星點到一片白慘慘的光……
「時間停止了
你全身顫抖聽見太大力的撲通、撲通
你知道那一天你必須死亡
沒有太多掙扎 一襲平靜籠罩著 四堵白牆
我在裏頭 找不到出口
那片白光沒有盡頭 全身酥麻地
而我很快地被劇痛喚回……」
她聽見小弟站在門內的陽台大哭,一直叫喊著「媽媽!不要!求你!不要!」
哭喊的大聲,此時,五樓的阿姨打開了門,隔空詢問「哎喲,樓下的……你們怎麼啦?我們在睡午覺耶!」
媽媽直愣愣的血眼因打探聲音轉頭而鬆動的指頭,手如同被綁住般僵直地維持住,穎兒全身顫抖疲軟地身體往牆角下一癱,跌坐落空倒頭扣地抨撞在台階嵌著金屬的止滑條邊緣,「阿!」偌大的一聲!身體便如地心引力掉落的物品,翻滾、滾落,從三樓連滾至一樓。
趴在地面的她來不及喊痛,聽到下樓的腳步聲,便使勁起身往門外奔去、不顧一切的向前奔跑、用盡吃奶的力氣、不顧來車或會撞到人的瘋狂地奔跑。
她不知道她可以去哪裡?從吳興街轉角的商店,一路飛奔巷口的早餐店,經過賣帆布鞋的老爺爺、經過學校制服的雜貨店、隔壁的車縫名牌店,轉彎的小巷道深處,一個她國中同學蓉蓉的家樓下。她匆促地按了門鈴後,對講機傳來蓉蓉媽媽的應聲「你找誰?」蓉蓉從樓上窗戶探出頭來,叫了穎兒!你怎麼了?突然間,她仰天大叫「救命!救命啊!救命!救救我!」蓉蓉與她的母親一聽到是穎兒便跑至樓下。穎兒一看到她們便抱著蓉蓉母親的雙腳大哭,顫抖地說出:「媽媽,我的媽媽要殺我!」蓉蓉媽媽:「媽媽呢?她現在在哪?」「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追來?」於是,她們報了警。
當晚,我是被爸爸從警局領回家的。
這次之後,母親正式入院並開始接受打針服藥的治療。然而,穎兒的日子並未因母親就醫而有所喘息:母親狀態穩定時就住在家裡,母女倆常互以淚洗面。穎兒常必須要判斷眼前的母親,一邊聽她哭訴,一邊並提心吊膽地不要回話的過日子;母親狀態不好時住院,她才能苟喘的稍作歇息。
經輪百轉解脫生死,萬轉千年乃悟眾生,眾生凡見到、聽到、想到或碰觸到轉輪即能離苦除惡。
穎兒,
讓我抱抱妳,我在。
如今的四堵白牆是保護當初那個無助自己。可,妳知道外頭的人從此進不來?妳在裡頭拚了命的苦喊,牆上拍打的血跡斑斑……那受困住的不是身體,是那刻在骨心至痛的回憶。
人生會經歷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死亡。
有的死亡會痛,撕心裂肺的,比如這些鞭打受虐的瀕死記憶、比如各式各樣的分離……
有的死亡是必須的,像是枝枒上掉落的每一片落葉是為了來春樹木繁茂的新生。時間對死亡很嚴苛對生者也很仁慈,時間漸漸長出更多枝枒讓妳褪去了枯舊不堪的回憶,猶如長大的身軀再也擠不回那個嗷嗷待哺的孩童衣賞,增長的意識清楚了今天自己是幸運的生還者。
有的死亡不著聲息,而此刻的妳已經不同於那個被困在回憶裡啃食苦痛的受害者。
死亡並非生命的對立,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今天的死亡,是母親的絕望—絕望是母親的,也是妳對母親的;絕望是母親對生命的,也是妳對生命的。可,妳活過了這個險。
「妳是生還者!而且不只一次的從每一次殘暴中活過!」是要妳知道冥冥之中有眾神的保佑。
愛並不會痛,沒有人不是被愛著的。
此刻,我知道要妳此刻接受我的媽媽和別人不一樣是困難的、是迷惑的、是難以接受的—媽媽生病了。
她是妳媽媽,也是病人。病人在發病時並不清楚自己的行為會傷害妳,甚或知悉她是傷害了妳,一會兒彌補妳,一會卻又無法控制地繼續施虐與殘害妳。
也許妳無從決定妳的原生家庭,但妳的身體是自己的,請保護她。主動走出去,告訴班導、走進輔導室,找到可以信任的長輩。告訴大人們妳很害怕,妳沒有一天不被鞭打,讓專業人士或社會相關機構幫助妳。不再被動等待哪一個人發現妳運動褲底下藏著的黑青。
妳有權利保護自己。妳的不求助是因為害怕,因為媽媽的威脅,是因為怕傷害媽媽。但媽媽有時不是媽媽,妳掩蓋住的傷疤有曾經換來不被打的時候嗎?請原諒需要等待爸爸的不積極,他也正在受傷,而妳的身體是妳自己的,妳要相信妳不是一個人。
不可避免地,這創傷會像眉頭上的傷疤跟著自己一生,但妳看著它,終於不再疼痛。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