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給我的哲學課
創作的本質是破壞——「唯有被粉碎時,才能釋放出我們的精華。」
這是廢紙打包工漢嘉的日常:三十五年來,他在壓力機前將成堆的書頁壓縮成紙磚,看著文字被碾碎、揉皺、重組。他不只是機械地執行這道工序,而是在廢棄書間撿拾語句,將它們含在口中細細咀嚼,像含一顆糖果般任其慢慢化開,又像啜飲烈酒般讓它浸透全身,滲入大腦與血管,衝擊到意識的邊界。這些文字在毀滅的過程中成為精神養分,而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過於喧囂的孤獨》,正是這些書籍粉碎後的精華——以第一人稱視角的流動意識,將詩意、戲謔與幻想交織,重構出一個喧囂卻孤獨的現實世界。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以社會底層人物漢嘉為原型,通篇獨白完成的半自傳體小說,打破了傳統小說的視角。「喧囂」來自內心的矛盾與外界衝突;而「孤獨」則成為赫式詩意的哲學,探討時代轉變中生命與存在的本質。孤獨百味,若說《百年孤寂》談的是生命本質上的孤獨,那麼《過於喧囂的孤獨》則刻畫了時代壓抑下,人文精神被隔絕的孤獨。
然而,這本書不僅是對歷史的回應,更是對矛盾的探索——個體與社會、理想與現實、自由與壓抑,以及書籍毀滅與保存之間的衝突,而這些矛盾正構成了赫拉巴爾筆下世界的核心。

漢嘉給我的哲學課:矛盾是生命的本質還是安身立命的生存方式?
赫拉巴爾筆下的世界充滿矛盾:他寫的是微不足道的廢紙打包工,卻讓他的思想如星辰般閃耀;他筆下的人物深陷時代的荒謬,卻善於從現實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歡樂,哪怕是以黑色幽默妝點自己悲痛的一天。布拉格之春改革運動後,赫拉巴爾的作品被禁,他選擇隱晦書寫,將現實隱藏在*超現實筆法之中,描繪社會百態的邊緣人生。
在最壓抑的時代,哲學思維卻是最活躍的。一場哲學思辨體現了赫拉巴爾筆下的「喧囂」與「孤獨」,交錯成一場思想的狂歡——宛若從中古世紀到二十世紀的哲學大思辨,去尋找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生存之道。
書中提及了如康德、歌德、黑格爾、馬克思、卡繆與沙特等哲學觀點,都在作品中有所體現。
當漢嘉翻開自己最喜愛康德 ( Immanuel Kant )《實踐理性批判》的一頁,「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值得我們深深景仰的,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崇高道德法則」,康德以星空與道德法則象徵人性至高至善的追求,而漢嘉則將這份景仰,致贈追思與送葬舅舅。
讀到康德《天體論》時,他忍不住跑出地下室的通風井,仰望井口上那一片微小的星空。這一幕,不僅僅是他對知識的渴望,也是赫拉巴爾自身面對極權政權下,思尋對生命依循的意義:康德的哲學為德國唯心主義 ( 書中漢嘉不只一次提到對黑格爾的認同 ) 與浪漫主義奠定了基礎,他對自由意志、道德律與美的追求,深深影響了歌德 (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席勒 ( 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 )、赫爾德 (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以及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 ( Novalis )等人,這些藏在漢嘉重複打包的藝術品與著作,都是他內心世界的縮影。他將這些思想壓縮在腦海裡,試圖在時代的巨輪下,以足夠的勇氣抵禦瘋狂,並在精神世界裡築起屬於自己的天堂百花園。
小說開篇便引用歌德的名言「唯獨太陽有權利身上帶著斑點」,赫拉巴爾筆下的漢嘉,恰如那帶著斑點的太陽,身處骯髒的地下室,日復一日壓縮打包書籍,卻有如浪漫主義崇尚個體的情感,以詩意的方式過活,並試圖把不幸的日子活成尼采 (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悲劇的誕生》裡的酒神戴奧尼索斯 ( Dionysus ),以狂喜的忘我,達成個人與自然萬物合一的境界。這正是赫拉巴爾對抗時代之輪碾壓的方式。
漢嘉形容自己那永遠做不完的工作,他院子裡的紙包運走得越多,落進地下室的廢紙也跟著越多,如同卡繆 ( Albert Camus )《薛西弗斯的神話》中那每日重複搬運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無窮無盡地反覆輪迴。這種看似無意義的受苦,正是存在主義所探討的核心問題:接受生命的虛無並對荒謬生命的反抗,賦予意義。赫拉巴爾在他真實生活中的打包工經歷,尋找自己的價值,以藏書和書寫作為對荒謬世界的無聲反抗。
赫拉巴爾的「喧囂」,來自於哲學思想的對立與辯證。小說中處處可見他對哲學的呼應與致敬。從中古世紀到二十世紀的哲學家在他的獨白裡交錯出現,一切是那麼的矛盾,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黑格爾唯心主義與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尼采的虛無主義與沙特、卡繆的存在主義等,時代的矛盾促成文明的進步。
黑格爾 ( G. W. F. Hegel ) 的辯證法認為,矛盾是一切運動與生命力的泉源,事物本身內在的矛盾推動其發展,而區別、對立、同一則是矛盾演進的不同層次。矛盾帶來衝突,也成為前進的動力,使萬物得以保持生命力。因此,赫拉巴爾在書中引用黑格爾的話:「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結、垂死的型態。」這句話不僅指向個體生命的停滯,更反映當時社會在極權與民主兩大政權下的對立與動盪不安。赫拉巴爾支持黑格爾的觀點,世界上的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皆需透過矛盾與鬥爭推動自身發展,而人類通過解決矛盾的渴望,則驅使社會取得平衡。
黑格爾的辯證法強調矛盾對立的統一,而馬克思主義則讓我們看到漢嘉所處社會的結構與壓迫——工人們可以為了「牛奶、香腸與公司旅遊」而銷毀書籍,現實的荒誕與社會發展產生的矛盾在赫拉巴爾筆下歷歷可見。
此外,赫拉巴爾也在書中大篇幅的穿插,探討了宗教與哲學的關係。他對耶穌和道家老子的論述,體現了他對生命本質的思考。「耶穌有如一個樂觀的螺旋體,老子則是沒有缺口的圓圈。耶穌置身於充滿衝突的戲劇性處境,老子則在安靜的沉思中思考著無法解決的道德矛盾」,漢嘉自述身處的環境猶如螺旋體同圓圈相重合,耶穌是年輕人,向著未來前進;老子是老先生,朝著本源後退,猶如漢嘉手指交替按下的綠紅電鈕,是他喧囂的孤獨中無聲卻最大的聲響。漢嘉一方面實行耶穌博愛之道,珍視書籍與知識;另一方面則實踐老子無為之道,順應環境自然生存。赫拉巴爾以東西方哲學思想的融合作為處世之道,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他的存在既是一種抵抗,又是一種妥協。而這樣矛盾的生存法則,多少回應了當時捷克的知識分子在極權統治下的處境:有人流亡,有人妥協,有人對抗,選擇地下出版。

再來,談論赫拉巴爾筆下的「孤獨」,這裡我們不指生命本質上的孤獨——出生或入死,孑然一身宿命般的孤獨,而是思維無法公開的孤獨。他的孤獨,是對體制不公的內在抵抗,是思想無法被理解、無法在公共領域傳播的失語狀態,是時代壓抑下人文精神的疏離,以及個體為求生存而有的心理保護機制。正如他在書中所言,「有幸孤身獨處,但我從不孤獨,我只是一個人而已。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為我是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此時的孤獨,是一種無法與外界共享、共鳴的思維深度。
蔣勳在《孤獨六講》中曾提及,最大的孤獨是思維上的孤獨。在不同的社會階層與體制框架中,個人往往容易失去思辨的空間。漢嘉身邊的年輕人,銷毀書籍並非出於信仰,而只是為了公司旅遊、額外的牛奶,甚至無需思考行為的正當性。他們的行動無關政治,卻正是讓體制得以穩固的關鍵。
哲人的孤獨,與其說是對外在體制與階級的反抗,不如說更來自內在的道德掙扎。當思想與良知無法公開表達,當信仰的價值無法被社會接納,人便只能在自我的審視與無聲的抗爭中獨行,於是,孤獨便油然而生。
一次,漢嘉接獲普魯士王家圖書館的大量藏書,他冒著風險將藏書安置某處,數日後被舉報充公。他深感自責,主動向公安局自首,卻反被警察嘲笑並要脅關進牢房。在那個平民沒有話語權的年代,他每日必須面對的,不僅是順從極權政府銷毀書籍的命令,更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折磨——對人道主義遭到忽視的愧疚,對知識文化被毀滅的無力感,以及對自身無從選擇的深沉孤獨。
最後,當漢嘉從主任口中得知調任職務的通知後,生活連唯一的慰藉都喪失殆盡,他以塞內加 (又譯塞內卡 Lucius Annaeus Seneca ) 的《論心靈的平靜》做引子,預告了終章的結局。
當代的喧囂與孤獨:面對生命的困境,不如回以微笑,繼續坦然地生活
赫拉巴爾以誇張、重複、堆疊的句子,讓文字本身形成詩意的流動,就像漢嘉那永無止境地銷毀與打包工作一樣,將思想緊密紮實地包覆在自己的腦裡,轉化成文字作為對抗壓迫的武器。他的筆觸充滿一種近乎戲謔的生命力,以荒誕和悲喜劇手法,描繪了底層人物在極權社會中無能為力的悲劇,更折射出生命在競爭與妥協間掙扎的本質。這種風格讓人聯想到卓別林 ( Charles Chaplin ) 的《摩登時代》中被齒輪吞沒的小人物,個體的困境看似荒謬,卻無比真實。雖然各處的歷史脈絡不同,但兩者都透過對小人物的刻畫,映照出社會的荒謬與不公。
卓別林在《大獨裁者》中也曾諷刺道:「我們追求速度,卻把自己鎖在內;機械帶來豐裕,卻使我們沉淪於慾海。」工業革命時代,機械化帶來的是勞動壓迫,而當今的數位時代,AI 人工智慧正逐步侵蝕著我們的思想選擇。大數據替我們篩選資訊,世界成為認知的侷限,迫使我們不再主動思考。
赫拉巴爾式的喧囂,不只是對捷克歷史的回應,更是一種對當代孤獨的警醒。時代的進步讓人不自覺地接受壓迫,對異化視而不見。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擁有道德與情感,然而,我們是否能真正掌控 AI 的決策?如果我們無法理解它的運作邏輯,憑什麼相信 AI 能做出符合人類道德的選擇?如果生存只剩對金錢、效率與舒適的關注,那麼我們是否正無意識地被動接受 AI 機器人的統治?
然而,認清世界的荒謬,不必意味著沉淪於苦難,也不必成為悲劇式的烈士。倘若,矛盾是無可避免的,如尼采所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質」,或如黑格爾所論是「推動生存的動力」,那麼在喧囂的世界中,何不傾聽內心的聲音,把苦難鍛鍊成生活的藝術,覓得出世卻不避世的一處桃花源,便是積極的選擇與面對。
悲劇式的殉道就讓它留在小說裡吧!我傾向羅曼.羅蘭 ( Romain Rolland ) 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舊熱愛生活」,面對生命的困境,不如回以微笑,繼續坦然地生活。
引述參考:
* 超現實筆法:文本強調描寫夢幻、想像的世界與內心活動。
** 尼采《悲劇的誕生》認為人類內在充滿矛盾,主要體現在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ian)與日神阿波羅(Apollonian)的對抗。酒神代表原始的生命衝動、狂放的力量,而日神則象徵理性、秩序與形式。這兩者相互衝突,但並非要消滅其中之一,而是透過超人(Übermensch)的概念,讓個體超越社會既定的價值觀,創造屬於自己的生命意義。
關於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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