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四章:Srinag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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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德里出發的巴士晚了半個小時,同行的阿里(Ale)是船屋的繼承人,他來往新德里和喀什米爾接領客人去住他的船屋。我和另一位來自瑞士的女大學生克莉絲,是阿里這趟來新德里接領的唯一兩位客人。
巴士在路況很糟的路面上顛簸了一整夜,沿途只停靠兩次,一次是晚餐,一次是終點。晚餐的米飯宛如嚼沙,所以我只吃了兩個硬麵餅。克莉絲好心拿出濕紙巾給阿里和我擦臉,長途奔馳了幾個小時,臉上都是粘乎乎的汗水和沙塵。停靠站的廁所只有一間,大家搶著上,等不及的就在空曠的野地直接或站或蹲的各尋角落方便(也許是服裝的緣故,我見到的印度男子除非穿長褲,不然大多蹲著小解)。
終點站不是Srinagar,看來這班車不是直達車。我心想,又被耍了。近午的時候車子停住不走了,所有人下車,阿里帶著我和克莉絲坐上嘟嘟車(tuk-tuk),找到住的地方,安頓下來。我問阿里為什麼不走了,阿里說等明天再走。我的英語不靈光,阿里的英文雖然流利,但有很濃重的印度口音,解釋了半天,我還是懵懵懂懂。
放好行李之後,我們輪流梳洗。我覺得自己彷如被關進一個污穢、油膩又沙塵滿布的烤箱中,熾熱的溫度把一切融滙成一體,黏答答地裹遍全身。每次只要有機會從冷水浴底下走出來,心裡就會湧起一陣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強烈感受,但是不到幾分鐘,狂浪般的熱流就會再度把我吞沒。
當我暢快洗完冷水浴出來時,克莉絲正坐在床沿梳理潮濕的短髮,她穿一襲東方特色濃厚、花樣鮮艷的無袖短衫,同色薄棉寬襬長褲,身上戴的首飾也很印度,豐滿的身軀像個稚氣未脫的陶瓷娃娃,紅撲撲的臉蛋總也擺著涉世未深的迷茫與知魚之樂的微笑;阿里倚在臨街的窗格抽菸,他有一雙很深的眼睛,鷹勾鼻,唇上留著濃密的髭鬚,黑瘦結實,怎麼看都像個精明的生意人──有黑巫師背景的那一種──我發覺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午餐在一家於當地看來還算奢豪的餐館用餐,和其他那些令人退避三舍的餐館比起來乾淨許多,但還是有滿室飛舞的蒼蠅,餐具看起來也不夠乾淨。我點了一客咖哩雞腿,勉強可以接受印度味濃郁的咖哩料理,印度長米吃起來雖然沒有台灣買的好吃,但是比起昨夜路邊的「沙米」要好太多了。
吃過午餐,克莉絲想去看電影,於是阿里帶我們去見見世面。
電影未開場前,黑壓壓的人潮和環伺的小販就已經團團圍住了戲院門口上鎖的鐵柵欄,爭先恐後地喧囂著。柵欄一開,買票的人群蜂湧而上,不由得令人聯想起搶買船票逃難的難民。阿里似乎和戲院裡的人有點關係,輕易買到了三張電影票。
入場前,所有等候進場的人群都擠在入口處,我和克莉絲在群聚的印度人中間特別受到矚目,尤其是白皮膚的克莉絲。約莫過了十幾分鐘,入口處的木門稍稍開了一小縫,靜默等候的人群突然像發了狂的洪水猛獸,爭擠著溢入影廳放映室,開門的人像在嘶吼著維持秩序,可來不及閃避就已經被人流淹沒。一入場,座位搶得厲害,好多張椅子只能坐不能靠,一靠上椅背就會往後仰,不小心還會摔個倒栽蔥。
電影開始了。冗長庸俗的歌舞劇,男演員扮酷耍帥,女演員賣弄風情。女主角一出現,此起彼落吹哨子喝采的男性觀眾(很少女性觀影者)如同孩子般手舞足蹈,甚至有人太過興奮往後仰,跌了個四腳朝天,引來更多的笑聲。好不容易挨到了片子結束,阿里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原來這只是中場休息,二十分鐘後還有下集。我和克莉絲都表示不想看結局了(有看沒有懂),阿里只好帶我們回旅社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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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阿里帶我們去搭乘前往Srinagar的巴士。買票的時候,阿里向我索取一百魯比的車資(卻沒有向克莉絲拿錢),我以有限的英文詞彙表達不滿,我說:「這段車錢不應該由我來支付,我已經在新德里付了全程的車資……」
阿里表示他並不知情,這是旅行社的疏忽,不應該由他負責。到了這個地步,被坑也只好認了。
「但是她為什麼不用付?」我指著站在不遠處東張西望的克莉絲。
阿里說:「她付過了。」
付過了?我心存懷疑。我們是一起過來的,克莉絲有沒有拿錢給阿里,我看得很清楚。好吧,我心想,就再當作一次教訓吧。也許是旅行社搞的鬼。我的英文不夠好,被坑是很有可能的。
上車後,阿里很有紳士風度的幫克莉絲找了靠窗的絕佳位置,卻把我晾在最後一排面向走道的車位。我想克莉絲受到優待是應該的,畢竟她是女生,年紀又輕,當然也許還有別的原因,譬如她是白種人,又或者她付給旅行社的錢比我多,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那就是她的英文比我靈光。
我承認我當時有點不平衡,一上路不停在放大自己的困惑,使得我錯過了重點──旅行的興奮──旅行本身,無論如何不就是我最感興奮的事嗎?
呼隆隆朝前疾行的殘破車身震動得非常厲害,司機不管路面有多麼坑坑巴巴,只管橫衝直撞。我的座位面向長直的走道,當身邊的阿里和坐在窗邊的克莉絲一邊欣賞窗外景色一邊談笑時,我得緊緊抓著左前方和右前方的座椅椅背,以防衝出去跟司機打招呼。有幾次遇上大顛簸,整車的人一個勁往上飛,落下來的瞬間大家都笑了──如坐碰碰車的孩子般,驚甫未定地駭笑著。
那時,阿里轉臉朝我飛來一個會心的笑容,我突然覺得自己一路耽溺在心中的疙瘩是否太小題大作了。如果我要一個舒適的旅行,就不應該來這裡,或者,不應該以這種方式旅行。
彼時,喀什米爾正在鬧獨立,印度的軍隊駐紮當地,旅者要經過一道道關卡才進得去。原是觀光勝地的Srinagar已經鮮少見到遊客,甚至還傳出外國觀光客在Gulmarg山區被殺害的慘劇。我在到達印度之前就聽說喀什米爾之行有相當的危險性,但還是來了。巴士經過幾次停車檢查,蠻橫的武裝軍人帶著狼犬上車,一一盤查行李看過護照之後才肯放行。
等終於到了Srinagar,已經是薄暮時分了,阿里帶我們搭車來到湖邊,一條環繞湖光山色的蜿蜒道路直通另一頭的市集與舊城。岸邊荷槍的軍人笑嘻嘻看著在岸邊下車的我們,其中一個還用日本話向我問好。
我已經很習慣印度人把我誤認作日本人。在新德里觀光的那半日也是這樣,只要有小販見了東方人,總以帶笑的日語招呼,以後在其他地方也一樣,每個想做生意或搭訕的印度人都會說幾句日本話,到最後我真覺得有些不勝負荷,也就不再做任何分辯或解釋了。
夕陽斜斜照在湖面上,幾個當地的小孩在水中嬉戲,金光燦爛的水珠掛在他們黝亮的膚色上,一個個彷如從星河掉下凡間的精靈。阿里撐著舢舨往一排排座落在廣闊湖面的船屋滑去,變幻的霞光與霧氣在天與山、山與湖、湖與天的交界處瀰漫著,湖面的婷婷倒影隨波蹁躚,風徐徐撲在臉上,我感動莫名,祈願此處能永保她如仙境般的美好與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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